起初三十分鐘左右,一心以為他可能忘了交代,繞去小薺家借片CD之類的。過了一小時,不安的黑影開始在內心一隅逐漸膨脹。即使如此,還是遲遲不太願意打個電話去她家確認一下,我一向很不喜歡打電話去別人家,尤其想到可能是她父親接的,就更不想打了。
雖說不安,但這不安大半是擔心這麼晚在小薺那兒到底做什麼。就算有別的不安在心底翻攪,也會無意識地忽略,事後想想的確如此。
搞不好服部硬是要他留下來喝酒也說不定。想想有可能是為了要我過去接他,才刻意這麼做。我獨自生著悶氣。
十一點半一到,我終於拿起話筒,畢竟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在人家家裡待到這麼晚
「喂,我是服部。」話筒那端果然傳來刺耳的聲音。不曉得是正在喝酒呢?還是抽菸?那是人生有過一段放蕩時期的人所發出的嘶啞聲。
早就料到會是他接的電話,總之先對餅乾一事道謝一番。
「哎呀!是文彥的媽媽嗎?別這麼說,我們家小薺也受你們照顧不少。」
從他話裡,明顯感覺得到文彥現在不在服部家,第一次有種錐子穿心般的不安感。
「那餅乾很好吃吧!記得是兩年前吧!有家美國麵粉製造公司舉辦『新好男人創作甜點比賽』,我還拿到亞軍呢!方便的話,下次可以教妳怎麼烘焙。咦?什麼?文彥嗎?還沒回家,這樣啊……」
突然變成小薺的聲音。聽得到被搶走電話的服部,發出一小聲不滿。
「什麼?伯母,小彥還沒回去嗎?」
「送小薺回去後有回來過一次,後來又出去丟垃圾,就這樣……」
「咦?怎麼會這樣?」
「送妳回去後就沒再去過妳家是吧!想說可能想起什麼事又過去找妳。」
「他沒來呀!啊、請等一下。」隔了一會兒,還是小薺的聲音,「想說會不會我在洗澡時他有來過,我問了一下爹地,他說沒有。他到底是怎麼啦?」
掌心冒汗,不知不覺地緊抓住話筒,拚命告訴自己千萬別慌要鎮定,搞不好這時他會突然回來也說不定,總之得冷靜點才行。
「不好意思,讓妳擔心了。他一定是站在便利商店看雜誌吧!真拿這孩子沒辦法。」
「小潤和阿博他們有時會聚在郵局旁的LAWSON(譯注:日本的連鎖便利商店)……搞不好是遇到他們,站在自動販賣機前面吃東西。」八木潤一郎、田博、文彥和小薺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學。
「大概吧!可是不管怎麼樣也不能在外頭混得這麼晚啊!真的很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打擾。」想趕快掛掉電話,想一個人好好思索現在的情況。
「啊、伯母,要是小彥回來的話,請打個電話給我,多晚都沒關係。」
「別擔心,他應該等會兒就回來了。妳趕快去睡覺吧!已經很晚了。而且想到小薺也在等,我反而更慌呢!」
「可是……」
「他一定會回來的,不是嗎?那個孩子真是的!」喘口氣,調整一下有些歇斯底里的聲音。「我是說真的,明天還要上課,趕快睡覺吧!等他回來一定要好好處罰一下才行。」
聽得見自己那空虛的聲音,小薺並沒有回應。就連橡樹盆栽的葉子、雜亂無章立在牆邊的大小畫布,還是窗簾皺褶的陰影都文風不動。整個房間就像一直忍受外頭那紛亂激烈的黑夜壓力似地。
很明顯地,文彥他並沒有去便利商店,因為他穿著拖鞋沒帶錢包就出門。不過搞不好送小薺回去時,牛仔褲袋裡塞著錢包也說不定。
「那伯母……如果三十分鐘後他還沒回來的話,請打通電話給我可以嗎?」
小薺終於開口,聲音聽得出很緊張。
「嗯,我知道了。不過我想應該不可能會有這種事。」
「一定會打給我嗎?」
「嗯,一定會。」
問我是不是一定會打電話給她,是否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其實一切都是在什麼都無法確定的狀況下,和小薺這麼約定。
「妳安心睡覺吧!晚安。」
「好,伯母晚安—啊、爹地,你真是的!」
「喂,文彥的媽媽,我都聽到了,妳不用太擔心啦!男孩子嘛,只是跑出去夜遊一下而已。記得我在他那年紀時也是這樣啊!況且夜遊也不是什麼天大罪過嘛!像是不好意思跟朋友說要回家,而且一想到老媽發火就更不敢回去,有很多理由不是嗎?總之妳再等一下吧!搞不好他等會兒就提心吊膽地回去了。對了,要是太苛責可是會反效果喔。喜歡晚上在外面混的小鬼,長大後反而不會這樣呢!不過我們家小薺是女孩子,比較不會這樣就是了—」
「這麼晚了還打擾,真的很抱歉。等他回來我會好好跟他說的。」
不理睬對方如何回應,我只是一味地道歉。服部似乎有點招架不住,「喔、這樣啊!那就……」末了口氣有些吞吞吐吐。
「晚安。」掛斷電話。
雖然被服部的一番說教搞得心煩意亂,不過想想,也許如他所言,內心萌生一絲希望。也許去丟垃圾時,真的偶遇哪個朋友吧。就算身上沒帶錢,可能對方請喝個可樂什麼的。或是如小薺所言,在自動販賣機那裡聊得太起勁,結果就像服部說的,一時忘了趕快回家。可是都這麼晚了,好歹也該打通電話才是呀!
總之先確認他有沒有帶錢包出門,於是走進文彥房間。
在桌上散亂一片繪著素描的畫紙間,馬上發現那個眼熟的咖啡色對摺皮夾和一串鑰匙。
凝視著那個因為內袋塞滿銅板,表面凹凸不平的錢包,和掛了個像顆橄欖果實,閃閃發光金屬圓球的鑰匙圈,呆站了一會兒。總覺得一心一意盯著,那東西會浮現出什麼答案似地。
伸手拿起錢包。邊邊已經有點綻線,皮面像舊書內頁似地有些龜裂。雙手拿起這沉甸甸的東西時,心情沉重得就像文彥再也不會回來似地,疲累得再也站不起來。
「文彥!」在內心呼喊。
沒帶錢包也沒帶鑰匙,穿著拖鞋,不可能和朋友一起出去。況且天氣這麼冷,又待在外頭這麼久,不可能邊喝可樂邊聊天啊!應該是臨時有什麼事吧?只能這麼想。可是為何連通電話都不打呢?
總覺得此刻,或是下一瞬間,桌上的電話就會響起,身上直冒冷汗。邊注意電話,邊用發抖的手打開皮夾查看一番。裡頭有學生車票、兩張千圓大鈔、銅板、出租影片店的會員證、美容院的集點卡、機車駕照、學生證和皺巴巴的收據。
救我,媽……快救我啊……。似乎聽到從一聲不響的電話裡,傳來受傷流血的文彥那痛苦呻吟聲。彷彿肚子裡的內臟全被掏出般,成了具空殼。震動從那空洞一波波湧出,時弱時強地擴散至手、腳和喉嚨等處。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整個人彷彿快被這股確信給壓倒。得振作點,得振作點,這句話不停在腦子裡空轉。
將快從手上滑落的錢包放回桌上,掛在鑰匙圈上的不鏽鋼球體閃著螢光。快被不安的壓力給迸裂的意識一隅,突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這鑰匙圈是那孩子的嗎?就我所知,他的鑰匙圈是小薺送他,掛了個塑膠小骷髏的迷你鑰匙圈,關節像傀儡般搖搖晃晃,一臉悲傷的骷髏,怎麼不是用那個鑰匙圈呢?湊近一瞧,小塑膠球並非完全球體,是個由無數小平面構成的球狀多面體。因為每一面都反射不同方向的光,所以整顆球看起來像會發光似地。
就這樣被那光所幻惑,渾身發顫呆站數秒。手上汗毛直豎,白天在光影亂舞的飯店房間所發生的一切,彷彿歷歷重現。鼻腔深處嗅得到犀田的味道,看得見映在天花板上鏡子裡,那沐浴在光芒中不停蠕動的雙腳和乳房。也許這是上天降臨的懲罰,我這麼想。我犯了不得不失去文彥的罪,越是沉溺快樂,罪越重。
金屬球在掌中轉著,飛散出如粉碎破片般的光芒。
就在那時,發現球體表面有道結合兩顆半球,不太明顯的縫隙。明明看起來是金屬製卻那麼輕,懷疑裡頭是空心的,猶豫著要不要打開來看,也許有什麼線索封存在裡頭。
因為球太小,指尖一使力便馬上滑落,但還是不死心地嘗試。用力一擰,藉由凹凸球面摩擦受力終於裂成兩半,一小片白色東西掉到桌上。
瞬間意識到那是片指甲,拾起來一看,那是片剪成美麗月牙形的人類指甲,我竟莫名其妙地背脊發涼。
霎時想著會不會是雄一郎的指甲。雖然離婚以來,文彥一直拒絕與父親往來,會不會有什麼我無法想像的內幕,所以他才偷偷地將父親的指甲隨身帶著?……不過這想法未免太過唐突。而且總覺得這片乾乾的、透明又薄的指甲,應該是女人的。
是小薺的嗎?若是這樣的話,還比較合理。但總覺得不太對,因為看他們兩個相處的模式和氣氛,怎麼看都不像會這麼做。
是文彥自己的小指指甲嗎?有人會刻意隨身帶著自己的指甲嗎?
突然桌上電話響起,下意識地迅速抓起話筒。
「文彥!」
「……啊、還沒嗎?還沒回去啊!」是小薺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焦慮。「都已經過了十二點耶。」雖然用另一隻手緊緊摀住口,還是流洩出嗚咽聲。
「伯母,您還好吧?振作點。」
「小……小薺……對不起。
」 「我現在叫醒爹地,一起過去您那邊。」
「等等……等一下,我沒事。正想打電話給那孩子可能會去的朋友家,雖然這麼晚了會造成別人困擾,不過也沒辦法……」
「伯母,您聽我說。我實在很不放心便打給小潤、阿博,還有幾個人的家裡。啊、您放心,我騙他們說剛好有數學問題要問小彥,可是打去你們家都沒人接。」
「……」
「……可是……不曉得他人在哪兒……也沒和他們碰面……」語末像快消失似地顫抖著。「總之我們馬上過去您那裡。」
「小薺……小薺,謝謝妳。但就算你們過來也沒用啊!而且我想還是別引起什麼無謂的騷動比較好。應該沒事才對,明天一早還是會像往常一樣,順道繞去找妳一起上學。他一定會回來的,所以真的沒事,一定……一定沒事。對了,也許是去他父親那裡吧!就是啊!為什麼沒想到呢?沒錯,一定是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著謊話。
「去他父親那裡?」
「嗯,大概突然想見他爸爸吧!他爸住在荻窪,出了大馬路坐計程車馬上就到了。」
「若是這樣的話,也該打個電話回來啊?」
「可能不敢跟我說吧!有點原因就是了。」
「這麼說來,倒是從沒聽過小彥提起他父親呢!」
「所以妳趕快去睡吧!我也要休息了。」
「要不要打個電話確認一下……」
「這時候還是別慌慌張張地打電話比較好,我想低調一點。」拚命壓抑快要爆發的情緒,口氣盡量婉轉。
「可是……」
「他們父子倆好久沒聚聚了。他父親肯定一早偷偷開車送他回來。真是的!這孩子居然讓小薺也為他擔心。」
「真的是這樣嗎……總覺得……」
「好了,快睡吧。真的很謝謝妳。」
雖然電話那頭的小薺想再說什麼似地,還是掛斷電話。
霎時,有種想再次拿起話筒,打給雄一郎的衝動,要是能靠在雄一郎懷裡哭泣該有多好。這時不曉得打哪兒冒出的眼淚,熱熱地從眼底上湧,有點想吐。
離開文彥房間,脫下睡袍,在睡衣上披了件長大衣。正打算出門時,一想到等會兒文彥搞不好會打電話回來,便遲遲無法決定。就這樣大門半敞,焦慮地踱步了好幾分鐘。
踏進電梯時也是,一直注意屋內電話有沒有響。救我,媽,救救我。我像甩開這一切似地步出樓下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