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
紅線
(上)
事情源於兩個月之前。
那日展昭自外辦案歸來,路過西四大街,正值午市,熙熙攘攘,分外熱鬧,不知是誰家馬驚,一頭往街心衝撞過去,眾人驚嚇而散,推搡間,一名荷衣女子被撞倒在地,眼見馬蹄翻飛美人濺血……
好吧,我也就不在這酸溜溜地回溯當日場景了,總之是展昭出手,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救回美人。
美人名喚瓊香,是開封城中大戶許家獨女,你莫問我深閨嬌娥緣何現身鬧市,許是一時興起,許是偷出閨閣,這些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窈窕千金素日養於閨閣,父兄行商,金銀過手,錢眼裡討生活,家中的小廝不是賊眉鼠目便是唯唯諾諾,何曾見過這樣英姿颯爽劍眉星目的謙和男子?更何況方才生死懸於一線,若不是他……
一瞥之下,兩頰飛紅,芳心暗許,百轉愁腸……
展昭卻連她是眉長目短都未看清,見許家下僕過來,匆匆轉身離去。
這相遇,於她,是寡淡生命中的驚鴻絕豔,是至此後時時刻刻心心念念夢牽魂繞,於他,只是區區小事舉手之勞。
展昭當然不會知道,這就是整件事的開端。
※
「展大哥,展大哥……」展昭方跨出開封府大門,就聽到王朝在身後喚得急切。
展昭回轉身,險些撞上急急奔來的王朝。
「聽先生說展大哥要去端木草廬,」王朝笑得喜氣洋洋,「剛買了二兩核桃桂花糕,我端木姐喜歡吃。」
你……端木姐?端木翠比你還小了幾歲,是你哪門子的姐?
好吧,展昭承認,自從〈六指〉一案後,端木翠在開封府的聲望節節飆升,不但包大人說起時讚不絕口,就連公孫先生也盡力克服自身的驚懼與端木翠互通往來,但是張龍、趙虎一干人的表現,也未免太過……
展昭無語,接過王朝手中的核桃桂花糕,然後揮揮手,示意王朝可以哪兒涼快去哪兒。
「其實還有棗泥的雲片糕,」王朝繼續絮絮叨叨,「這次忘了買,端木姐要是喜歡……」
抬頭看時,展昭早去得遠了。
路過西街集市時,無意中看到街邊有賣人偶娃娃,其中一個碧色衣衫的女童人偶,打眼看去竟有些像端木翠的娃娃版,展昭的唇角不由漾出笑意,那攤主察言觀色,忙將那娃娃包起,遞於展昭。
展昭付了錢,接過娃娃轉身欲走,迎面撞上個破落的江湖術士,那人約莫四十上下,鶉衣百結,骯髒不堪,留著兩撇山羊鬍子,一雙鼠眼滴溜溜亂轉——盡在展昭身上打轉。
展昭被那人看得心中發毛,正欲繞開了走,那人卻啊呀一聲撲將上來,大聲嚷嚷道:「公子有福啊,紅鸞星動,將遇大喜啊……」
幸虧展昭沒有在喝水,否則鐵定活活嗆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擺脫那人,趕至端木草廬時,端木翠正要出門。
「西山妖氣大盛,不知要生什麼精怪,我得過去看看……王朝送的桂花糕?正好路上吃……人偶也是王朝送的嗎?人家送的娃娃好歹似模似樣,不像你總送些妖魔鬼怪……」
「妳……」展昭未及開口,端木翠已如一陣風樣,颳得無影無蹤,只餘展昭氣結,立於當地。
氣了一陣,搖頭苦笑,待要進屋將人偶娃娃放下,端木翠卻又倏忽回返:「忘了同你講,桌上有春秋時吳太公做的魚羹,最是滋補不過……喝了之後,把湯碗給我洗了。」
初聽微覺暖意,再聽如被冰霜。
端木翠轉身欲走,忽似發覺了什麼,咦了一聲:「展昭,你紅雲罩頂……」
「紅鸞星動是吧?」展昭沒好氣。
「紅鸞星動?美得你。」端木翠啐一聲,「紅雲罩頂,印堂發黑,桃花成劫才是真的,又招惹哪家姑娘了?」
未及展昭回答,端木翠又如風樣,呼啦啦颳得無影無蹤。
※
從端木草廬回來,邁進開封府的第一步起,展昭就發覺有異樣。
門口守衛的衙役,見到展昭,按捺不住的一臉笑意,進得門來,迎頭遇上兩個灑掃小廝,兩人朝展昭作揖:「展大人大喜。」
大喜?這是唱的哪一齣?
展昭心頭發毛,進入廳中,公孫策笑得春風得意,伸手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展護衛,恭喜啦。」說著,朝堂上努了努嘴。
那案前一臉憨笑的,竟是……
展家老僕,展忠!
展忠為了展昭的婚事而來。
「主母已經應下了這門親,許家是京中大戶,聽聞那瓊香小姐姿容出眾賢良淑德,跟少爺是再合適不過了……」展忠眉開眼笑,渾然沒注意到展昭的眉頭越鎖越緊。
「展護衛也該成家了,」不識趣如公孫策者,言笑晏晏,「既有媒妁之言,又有父母之命,看來開封府是要有喜事了……」
「可是展叔,這件事太過突然……」展昭真不知該如何開口。
「突然?這不是少爺應許的嗎?」展忠愕然,「媒人還帶來了少爺贈予瓊香小姐的劍穗,那劍穗是主母親手所結,上綰三顆如意珠,主母一眼便認出,知道是少爺先應許,這才順水推舟應了親事,聽說瓊香小姐回贈了少爺翡翠玉珠劍穗,少爺不是一直在用嗎?」
一派胡言,我什麼時候用了那許姑娘的翡翠玉珠劍穗,我明明用的是……
展昭將巨闕橫於胸前,正要喚展忠細看,自己卻忽地傻了眼。
那五色絲絛結成的同心結劍穗,末梢綰了兩顆小小的翡翠玉珠,潤澤瑩亮,俏皮地一盪一漾,甚是可愛。
這這這……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
「不是吧,展昭,」端木翠不滿,「不帶你們這樣玩的,開封府出了怪事來找我,出了喜事也來找我,我可沒支過你們開封府一錢銀子,可不興拿我當管家婆使喚。」
展昭不語,良久,從齒縫中迸出幾個字:「這不是喜事。」
「嫁娶還不算喜事,那麼對你來說,什麼才算喜事?」端木翠好奇,開始低頭掰手指,「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你的意思是許瓊香最好也是常州武進人,這樣你在洞房花燭夜順便可以『遇故知』,然後皇上金口一開,再給你封個『金牌御貓』什麼的?」
展昭默然,俄頃,又從齒縫中迸出兩個字:「損友。」
「咦,展大人生氣啦?」端木翠眉開眼笑,「展大人預備拿損友怎麼辦呀,是割席分座呢還是割袍斷義?」
展昭不出聲,眉宇間漸漸蘊上了怒色。
端木翠又是好奇又是興奮,她還真沒見過展昭真正發怒的樣子。
反正……我也不怕得罪他。端木翠心想。
「我才不會中了妳的圈套。」展昭忽然雙臂抱於胸前,很是優哉游哉地向後倚於牆上,「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就巴望著我生氣,巴望著我拂袖而去,這樣妳就不用出力幫我解決了對吧?門兒都沒有,為了大局著想,展某還是可以忍辱負重的。」
說著,很是自鳴得意地白了端木翠一眼。
我們只能說,展昭那白眼實在是翻得太過唯妙唯肖,飽含了諸如:「輕蔑」、「自鳴得意」、「盡在我意料之中」、「妳奈我何」等諸多情感,將「欠扁」一詞刻畫得入木三分,讓人覺得,你若是沒有行動,實在是對不住這驚豔的白眼。
所以,端木翠想都不想,一拳揮了過去。
※
「好了,」展昭將疊好的熱毛巾敷於臉側,「我被妳奚落也奚落過了,打也打過了,妳總該為我解決問題了。」
端木翠很是不情願地點點頭。
「不過,展昭,有一句話我得說在前頭,」端木翠正色道,「結縭之親,命固前定,不可苛求。伉儷之道,亦是宿緣。若你和許瓊香的姻緣,早已載於月老婚牘之中,那我也就無法可施了。只要紅線牽足,兩個人哪怕是仇敵之家、貴賤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也是非結親不可的。」
「我不至於這麼背吧。」展昭心頭有些發毛。
「那可沒準兒。」端木翠悻悻,「你出去看看,今夜有月亮沒有?」
展昭不解,但還是依言去到院中,抬頭看了看天:「有,不過是雲遮月。」
「那就等等,等月亮都露出來的時候再說。」
見展昭茫然,端木翠解釋:「月老是向月檢書,月下結繩,只有藉著月光,才能讓你足上的紅線顯形,循著紅線,去找你的命定之人。若那人就是許瓊香,我也沒有辦法。若那人不是,此中必有其他蹊蹺,我再設法解決。」
為今之計,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月亮終於自雲霧間現出身來。
端木翠拈兩根點燃的線香,攜展昭在院落中央站定,輕闔雙目,雙唇微微翕動,卻不發出聲來,也不知唸的什麼符咒。展昭側過頭,細細打量端木翠,彼時月光如水,端木翠凝神斂容,神姿清發,與平日裡的玩味諧笑判若兩人。
俄頃,端木翠睜開眼睛,卻不看展昭,只留意手中的線香。
展昭循端木翠的目光看過去,心中微微一愕:那線香燃起的煙氣,原本是裊裊漫向上空,現下無風無蕩,卻改了方向,斜往上蜿蜒而去,竟如蛇行一般。
端木翠輕吁一口氣,悄聲向展昭道:「月老兒總算受了這香火。」
展昭聞言,心中一動,這才發覺那煙氣蜿蜒所向,正是蟾宮所在。
因問道:「遠近各處的月老廟不少,他不是整日都受著香火嗎?偏妳的香火稀罕些?」
端木翠得意道:「那是自然,素日裡那些人上的香,除了把他熏得半死之外,還能有什麼用。而我這線香,自然大不同……」
正說著,一瞥眼看到展昭興趣盎然,立刻收了話頭道:「說了你也不懂。」
展昭氣結。
須臾線香燃盡,端木翠精神為之一振,喜道:「這便好了。」
說著,伸手往半空,似是擷取什麼東西,口中兀自喃喃道:「千絲萬縷,究竟是哪一根?」
展昭亦睜大眼睛,道:「難道是月老將紅線拋給妳了,怎麼我看不到?」
正說著,就聽端木翠笑道:「是了,是這根了。」
展昭轉頭看時,只見端木翠的掌心之中拂著一根瑩亮細絲,那絲線極細,目幾不能見,飄飄渺渺,輕盈無根,周身暗光隱現明滅,忽而如通透金絲,忽而如暗夜霧線,竟看不清長至幾許。展昭喃喃道:「這便是紅線嗎?竟這麼美。」
端木翠笑道:「什麼紅線,這是月老兒贈予我的一根月光。」
一根……月光?
從未有人將月光以根為計,可試想月光真能如絲縷般細細點數,該是怎樣的絕美和攝人心魄?
端木翠伸手將月光遞至展昭面前:「都說『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你聞聞,單這月光,也是有暗香的。」
展昭低頭,鼻端果然有幽香浮動,只是,這似乎應是端木翠身上的粉黛香。
展昭生怕自己說聞不見,會被端木翠奚落成是凡夫俗子聞不見上界神香,裝模作樣道:「正是。」
端木翠也不生疑,忽地翻過手掌,掌心向下,道:「去。」
那根月光似通人語,在展昭足踝處繞了三繞,稍頓片刻,似有所覺,出了端木草廬,向著東首方向迤邐而去。
端木翠拉著展昭一同俯下身子,道:「看,是你的紅線。」
果然,那根月光交纏著展昭的紅線,循著紅線方向延伸而去,而那朱丹的紅線,在月色的掩映下泛著暗紅色的亞光。
不知為什麼,展昭有些許失望。
端木翠低聲道:「跟上去。」
※
都說千里姻緣一線牽,虧得展昭的姻緣沒有牽到千里之外那麼遠,否則又要驚動土地河伯,土遁水遁一番勞頓。
開封城、東首、朱雀大街。
愈是往這邊走,展昭的心中愈是空落。
若沒記錯,許家就在左近。
到此處,紅線自朱門中罅隙處伸進,仰頭看時,門楣處的「許府」二字被紅盞燈籠映得異樣刺眼。
展昭伸手拉住端木翠:「算了,不用進去了。」
展昭的聲音前所未有的疲憊,端木翠心中一悸,回頭看時,展昭退至門楣的暗影之中,卻掩不去一身落寞。
「展昭……」端木翠忽然有點難過,「我真的沒有辦法……」
「不怪妳,妳已經幫了我許多。」
端木翠伸手握住展昭的手臂,想說些什麼,卻有些發哽。
素日裡習慣了和展昭互相奚落互相搶白,忽然見到展昭落落寡歡的樣子,竟是如此難受。
隔了半晌,才道:「也許沒有那麼糟糕……你和許家小姐相處久了,也許,也許你就喜歡她了……」
展昭默然,好久,才低聲道:「我並不喜歡她。」
不喜歡,又能怎樣呢?
從古至今,月老牽成的,並不都是良緣。
兩人便在此地分開,展昭回開封府,端木翠回端木草廬。
沒有它話,多說無益。
那根月光,不知什麼時候,失去了所有的光澤,暗成不經意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