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守重信—喜歡「什麼都要求第一」
所有行動都由自己決定
楠木:永守先生的經營哲學跟經營風格已廣為人所知,是位性格鮮明的經營者,也擁有很多崇拜者。這次的訪談,「只想」基於個人的主觀意識、也就是在經營者的好惡上面,向您請教。其實永守先生的好惡,感覺上大概都可以想像得到。「喜歡的事是工作、求勝、全力以赴。討厭的事是落敗、半途而廢、怠惰的人。完畢!」(笑)
永守:那這樣根本就寫不成一篇報導,訪談可以結束了嘛。(笑)
楠木:別這麼說,還請您多聊聊。永守先生有名的傳聞還不少呢。例如,據說您喜歡一這個號碼,新幹線的座位也好、溫泉的置物櫃也好,都一定要一號之類的傳聞。
永守:沒錯,我什麼都要一號。
楠木:公司組棒球隊的時候,都是投手兼第四棒。
永守:從小時候就開始了。每回朋友來邀我:「喂,打棒球囉」,我都會問:「讓我當投手好不好?」(笑)。
楠木: 還有,您喜歡面朝南邊的桌子。
永守: 與其說是朝南,應該說朝向太陽,所以是朝東或朝南。出差時住的飯店房間也一樣,會依太陽照射的方向而定。北邊或西邊的房間一律不住。
楠木: 這樣的話,房間號碼不是一號也無所謂囉?
永守: 不不,號碼裡面一定要有一(笑)。
楠木: 還有領帶一定要用綠色的,每個月都有去神社參拜的習慣。在我想像當中,永守先生似乎喜歡像這樣對自己的生活型態,嚴謹地做安排,在每天的生活當中確實遵守自己決定的規範。
永守:我並不是喜歡一成不變的生活,而是會規定自己該從幾點工作到幾點。也不會有去祇園或銀座喝整個晚上的那種夜生活。早上五點起床。因為是自然醒,並不需妻子來叫。到國外出差時因為有時差,所以要用到鬧鐘,但一概不需他人介入,所有行動都按照自己決定的來做。早上起床後做十五∼二十分鐘的伸展操,接著淋浴。之後稍微看一下報紙,六點吃早餐,六點五十分出門上班。每天晚上十二點半睡覺,都是洗好澡後再做三十分鐘伸展操,然後上床。這些是我每天的習慣。
楠木:每天早晚都很用心做伸展操呢。是不是因為您決定要這麼做,所以一天都不能少?
永守:醫生說這樣不大好。還唸我「有時也會很疲倦或是撐不住吧,這種時候就不要勉強了」......但還是會做(笑)。因為這是決定好的事。
楠木: 您果然喜歡按表操課,嚴格執行。那清潔整理上呢?
永守: 非常喜歡。桌面雖然不一定經常保持整齊,但東西放在哪裡我都一清二楚。
楠木: 真是嚴謹。您會寫日記嗎?
永守: 不寫日記。我的眼裡只有未來。最討厭回首過去這種話題,也很討厭談回憶。心裡時常只想著當下與未來。比方說出差時,從抵達飯店到就寢之前、還有明早之前,會把全部的計畫確實再順過一遍。
楠木: 說到對計畫的安排,讓我非常驚訝的就是您在創業第五年時,因為跳票事件陷入經營危機的故事。某年的除夕夜,永守先生想著「只能跳河自殺了」而且馬上就做好跳河自殺的準備。還說「要跳河的話,就選桂川上游那塊大石頭那兒」,好像連程序都安排好了。
永守: 那時和現在不一樣,當時還可以壽險做擔保,用來資金周轉。既然無論如何都需要資金,就要決定好在哪裡自盡。於是我就前往桂川,而且決定「就從那塊大石上跳河吧」。雖然是煩惱到最後才做的決定,但看著看著,還是覺得「好高呀,這種地方,還是會怕啊」,念頭一轉,決定還是再拚一次看看。後來每當碰到難關,便會過去看看那塊石頭。現在則是在總公司的一樓,留有創業當時用的小型組合屋。沒有將之拆除,仍維持原樣作展示,我會下樓去看這組合屋,想著「和當年吃的苦相比,現在根本不算苦」。只要到那?,就能回歸原點。
楠木 剛才我也參觀了實物,真是令人感佩。連我這種不是職員的外人,都覺得深深感動。
永守:對於將小型組合屋放在那裡的事,有正反兩派意見。一派的人說:「在總公司大門最好的位置,為何要放那種看起來髒髒的東西?掛幅畫看起來比較體面吧」,也有人說:「這太棒了」。
楠木: 我們換個話題。曾聽您說過,在雷曼兄弟事件後,經營環境日趨嚴峻時,您曾經到圖書館閱讀關於世界恐慌的書籍。您平常就喜歡讀書嗎?
永守: 喜歡,非常喜歡。不過只限於非虛構的作品,不喜歡虛構的東西。就算是小說或日本大河劇,只要某些程度上是以史實為基礎就沒關係。我喜歡歷史系列的作品。那些莫名其妙的戀愛故事,我完全不看。
楠木: 非虛構與虛構的作品,您喜歡與討厭的理由是什麼?
永守: 閱讀他人幻想所寫下的東西,沒有意義。不過,過去平定中國的武將,曾經歷何種戰役的故事,就會令我聯想到經營層面。
楠木: 換句話說,您是以對本身的生活或工作「有沒有幫助」為判斷的基準囉?
永守: 是的。而且不只是書本,像在銀座喝酒喝到半夜,對工作或生活有沒有幫助,我認為是沒有的,而且反而會搞壞身體。以前曾打過高爾夫球,有次在不經意間突然想到:「在天氣這麼好的日子,出來照射紫外線、吸入大量農藥,然後把球打進小洞裡,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其實我高爾夫球打得不錯,才打三年,差點(handicap)就有十五桿。甚至教我打球的職業選手還曾說:「可以成為職業選手了!」(笑)但忽地冷靜一想:「不,我想做的是讓公司發展起來,對高爾夫球並非那麼有興趣」,便再也沒碰球了。
憧憬黑道電影中的人心掌握術
楠木:您曾說過不喜歡虛構小說,但您以前好像喜愛黑道電影?
永守:非常喜歡。現在也還是喜歡。像岩下志麻的〈極道之妻〉、以前片岡千惠藏的〈任俠東海道〉那類,我曾經一天連跑三家一票可看三部片的電影院,一天看了九部黑道電影。一個學長曾經對我說:「這種片子看多了會變笨喔!」但中學時代從早到晚都在看黑道電影。將來的志願第一是當黑道老大,第二是工會主席,第三是當社長。現在做的是第三志願的工作。
楠木: 黑道老大哪一點讓您嚮往呢?
永守: 雖然是電影裡的劇情,但黑道組織把被家人、社會放棄的人聚集起來,教他們正確的禮法舉止,我認為很了不起。「為了頭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能讓部下這麼說的人心掌握術,也令我嚮往。接著是工會主席,從現場勞工到高層人士都能整合,這一點很厲害。經營者最大的工作可說是掌握人心。就算自己沒有專業能力,只要能善加運用專業人才就好。必須聚集並帶領可成為自己的左右手、有時也要讓成為自己的小指頭的人,來為你效命才行。
楠木: 不是管理也不是指示,而是「領導統御」。收服人心,使其追隨。統率眾人這個工作的最高峰,就是黑道的老大。
永守: 沒錯。並不是要讚美黑道,但我想黑道老大是最需要統御能力的工作。
楠木: 說到人心的掌握,這跟公司內部的領導統御,以及掌握顧客的感受,都是一樣的道理嗎?
永守: 是的。剛才聊到有關受女性青睞的話題,其實也是一樣的。跑業務、對部下的統御、對妻子的控制,全都是掌握人心。如果連妻子的心都抓不住,工作也很難勝任吧。
楠木: 永守先生的風格非常堅定不移,相信一定也有讓您覺得「有點合不來」的人。面對這樣的下屬,您會怎樣表態呢?
永守: 那種時候就只能放手了。這要看你是不是把流動率看得那麼重要。人際關係當中,相識是緣,別離也是緣。有人離開,又再有新人進來,這是自然的道理。不會有「絕對不能把人辭退」、「流動率一定要為百分之○」的事。讓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聚集過來,抱持相同的目標,一起努力,一同開心,是最讓人高興的事情。學校一班有五十人,會依教育水準要配合到哪個程度而有所不同。假設要配合中間程度,那最後段的人會跟不上。若遷就最後段的程度,前段的人就會覺得無聊。依照配合的程度,一定會有照顧不到的人,這也無可奈何。農園的柿子,也是有柿子什麼都不做就會自動掉下來,有柿子風一吹才會掉,也有的柿子要用腳踢樹幹才會落下。連狂風都吹不落的柿子,才會留到最後。農園主人為了「讓大顆的柿子變更大」,甚至把旁邊的柿子摘除,留下空間。雖然嚴苛,但這才能收成漂亮的柿子。全部的柿子都想留的話,連好柿子都會變小顆了。
楠木: 抱持這種理念的經營者當中,也有人偏向極為單純的成果主義,因此造成公司裁員的風暴。不過日本電產不同,經營幹部或管理職姑且不論,一般職員絕不會遭到裁員。身邊的員工雖然了解永守先生,但透過媒體認識永守先生的人們,很多都會誤解「永守社長是只看數字跟結果的極端成果主義者」吧。
永守: 裁員那種做法,人們是不會跟隨你的。我在這四十年裡,從來沒說過「你的能力不夠,辭職別幹了」這種話。我只會說:「你太懶了,辭職別來了」。早上遲到、不跟大家一起打掃、偷懶、曠職、偷工減料。像這樣大家都做得到的事卻不做的人,就是懶鬼,真是無藥可救。不過,除此之外都OK。
楠木: 結果也很重要,不過每天的工作態度更要看重。
永守: 自己決定、想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所以就會動手做。一件事做出結果後,再往下一個前進,不就是這樣嗎?
楠木: 決定要做的事就去做,這個過程本身就足堪玩味。所以拼命努力而事情還是不成的時候,也不會說「不行!放棄」。
永守: 當然不會。我不是所謂的扣分主義,而是加分主義。
楠木: 隨著企業全球化的風潮,「多樣性(diversity)」一詞經常被提及。我不太喜歡這個詞,永守先生怎麼看呢?
永守: 我也不太喜歡。總覺得有點做作感。聘用也好什麼也好,最好的就是自然的態度。雖然自己也要努力,但最後還是自然的態度最好。把有能力的好人材聚集起來,公司才會日漸茁壯,所以經營者也必須提高能力,讓大家感受到魅力。但信口開河或偽君子,一下就會被看穿了。一年只碰一次面的話還可以裝個樣子,但如果接下來每天都要一起工作,就會讓人覺得「相互隱藏自己有意義嗎?」所以我的態度很自然。從一開始就不隱藏我的毒舌,像說出「你這個混蛋!」我覺得還比用場面話敷衍要好多了。可以接受此事的人自然就會聚集,「持續共同奮鬥」這樣的羈絆,就是從自然的態度中產生的。
楠木: 勤奮工作者之間的熱烈羈絆。以我來說,永守先生表示討厭怠惰者的發言,讓我很慚愧。經營者當中,有很多人有這樣的想法:「總之就是最討厭學者。出一張嘴,什麼苦也沒吃過,汗也沒流過」。實際上也常被人罵說「紙上談兵」或「光說不練」之類的......(笑)。像我這樣的學者,是究極的虛業,被說成社會上的超間接部門也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永守先生也會這樣想嗎?
永守: 我倒不這麼想。紙上談兵也有紙上談兵的用處啊,不見得都是空談。我自己是做實業的人,只能說自己不想成為學者,但社會是絕對需要虛業的。
楠木: 太好了。您倒是滿溫柔的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