髻鬃花 | 誠品線上

髻鬃花

作者 葉國居
出版社 聯合發行股份有限公司
商品描述 髻鬃花:內容簡介:一部千錘百鍊之作《髻鬃花》葉國居創作二十年首度結集故事好看,字字真情,篇篇都是文學大獎得獎作品。近年來最經典誠摰的客家風情主題書寫。結合葉國居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一部千錘百鍊之作《髻鬃花》葉國居創作二十年首度結集故事好看,字字真情,篇篇都是文學大獎得獎作品。近年來最經典誠摰的客家風情主題書寫。結合葉國居書法藝術,併收錄最純最美的客語漢字散文名篇。忠信文教基金會榮譽董事長 高天極《大稻埕》導演 葉天倫金鐘節目主持人 鄭朝方名作家 吳晟 阿盛 愛亞 廖玉蕙 顏崑陽聯合推薦(依推薦人姓氏筆畫排列)髻鬃花,是一朵形象之花,一朵具有普世價值的花朵,開在許多客家人的心裡。它是祖母頭上的髮髻,青絲到白髮,越老越開花,那個年代,在勞碌的田莊,髻鬃花流著汗水的芬芳。《髻鬃花》,透過葉國居特殊心眼,真情的感知,載記客家莊許多大小事。篇篇都是文學大獎得獎作品,字字都是真情,近年來最經典的客家風情主題書寫。全書有醇厚客家情調,併收錄〈寫大字〉、〈賣病〉、〈討地〉三篇客語漢字散文,輔以作者毛筆書寫的詩文創作做為插圖,文學與書法藝術的結合,帶給讀者不同的閱讀經驗。全文語言清新,敘述節奏靈活而有序,雖做單元切分,卻不至於零散,仍成渾然一體。而全篇意象始終保持在亦實亦虛之間,既寫實又略帶幻奇,表現出生命存在的悲苦與歡樂,莊嚴與荒謬。──顏崑陽評〈相片裡的公雞叫聲〉〈暗夜挲摩〉是一篇摹寫動人祖孫情文章。作者寫中壯年坎坷勞苦,晚歲為疾病纏繞的祖母的一生。作者對祖母不但有深摯的情感、深入的觀察,且善用靈動的譬喻,將氣氛營造得淒清悲涼。作品由祖母的黑髮起筆,而及於黑夜;由夜色轉入月光;再由月光接寫不小心參雜在晚餐飯碗內祖母的銀白髮絲;緊接再敘攻城掠地、無孔不入的菜蟲;再由菜蟲,躍入如殘風中敗葉的祖母肺葉。將身為農婦竭精殫慮的祖母的一生,由生緩緩趨近老、病、死等意象,寫得淋漓,尤其此中環環相扣的安排令人印象深刻。──廖玉蕙評〈暗夜挲摩〉作者輕抒淡寫,對父親的深重厚愛安靜地像泥土中萌發的芽,無聲地這裡那裡茁起,「農」這字的深遠意義經過那父親,讓人感動,令人低迴。──愛亞評〈討土〉寫老農夫面對「現代化」的憤怒、抵抗、迷惘、失落,和田園眷戀的心情,十分細膩。「迷路」,既寫實也寫出真正的心理迷失;文字亦莊亦諧。──阿盛評〈螳螂問道〉可能因為我是農人出生的,對葉國居的文章感受特別深刻,他透過父親與養鴨、父親與老牛、父親與毛蟹,點出人與土地的深情,若非作者擁有真實的人生閱歷和寫作才華,否則很難寫出這樣直達心田的文章。──吳晟評〈動物的證明〉得獎紀錄〈暗夜挲摩〉入選 九歌年度文選〈動物的證明〉獲 玉山文學獎正獎〈客家菜脯的證明〉獲 梁實秋文學獎〈螳螂問道〉獲 聯合報文學獎散文大獎〈討土〉獲 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二獎〈芥菜的證明〉獲 台北文學獎〈鉤〉獲 台北文學獎〈父親的毛筆與動物之間〉獲 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山歌的證明〉獲 花蓮文學獎首獎〈問路〉悅讀大台中散文〈相片裡的公雞叫聲〉獲 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二獎〈手抄一張宣紙〉獲 南投文學獎〈父親的六食事〉獲 桐花文學獎〈假面的證明〉獲 夢花文學獎散文獎〈寫大字〉入圍 2012年台灣文學獎〈賣病〉獲桐花文學獎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葉國居作者簡介:葉國居,1965年生,台中市政府稅務局副局長,曾任新竹縣文化局副局長。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散文大獎,二度獲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二獎、台北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梁實秋散文獎、教育部文創獎。玉山、花蓮,竹塹、金像獎首獎,金曲獎最佳作詞人及台灣文學獎入圍。書法典藏於國立美術館、國父紀念館、台中市文化局。入圍第十九屆金曲獎最佳作詞人。《髻鬃花》:https: www.youtube.com watch?v=VsbQjzFDHOE新聞簡介「跛腳馬」春聯創作者葉國居一夕暴紅http: www.nexttv.com.tw news realtime hottest 10939272

產品目錄

產品目錄 目次 自序 暗夜挲摩 動物的證明 客家菜脯的證明 螳螂問道 雞母蟲醒來的時候 討土 芥菜的證明 鉤 父親的毛筆與動物之間 山歌的證明 問路 禾夕夕 相片裡的公雞叫聲 手抄一張宣紙 父親的六食事 假面的證明 寫大字(客語漢字) 賣病(客語漢字) 討地(客語漢字) 序

商品規格

書名 / 髻鬃花
作者 / 葉國居
簡介 / 髻鬃花:內容簡介:一部千錘百鍊之作《髻鬃花》葉國居創作二十年首度結集故事好看,字字真情,篇篇都是文學大獎得獎作品。近年來最經典誠摰的客家風情主題書寫。結合葉國居
出版社 / 聯合發行股份有限公司
ISBN13 / 9789863230755
ISBN10 / 9863230758
EAN / 9789863230755
誠品26碼 / 2680867840001
頁數 / 256
注音版 /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尺寸 / 21X14.8CM
級別 / N:無

試閱文字

內文 : (大標)暗夜挲摩
(標)髻鬃花
對於黑夜的形成,始終有一種模糊的概念在我的心中凝聚:它,與人確有某種程度的關聯。
在每一個烈陽如漿的白日裡,祖母在田畝中佝僂耕種。在每一節翻土、播種、除草、施肥的動作間,揮汗如雨。強大的日光,攫取祖母髮中的黑色素與汗水蘸成墨汁下嚥,經過時間的消化後排泄出來,叫做黑夜。
濃稠的黑夜在暗中默默的成長,流淌於小溪庭院、穀倉柴坊、豬舍鷄寮,並不斷的擴張向田畝間的菜圃和水塘。夜色如墨,團團緊緊的包圍村莊,但它卻鎭不住祖母的雙腳,她背負著浩大的夜色,如同白日頂著烈陽,仍不斷的在田畝間穿梭,在豬舍鷄寮間忙碌著。
對於我們小孩而言,鄕下的黑夜充滿著神靈鬼魅的氛圍。一入黑夜,便不敢大聲言語,不敢遠離住宅的四周,這是黑夜懾人的力量。但是,你一定很難想像,對於黑夜,我竟然沒有絲毫畏懼的感覺,因爲我老早就發現了夜的繽紛和熱鬧,笑臉的月光穿過濃密的樹林,我在其中感覺大樹正在拉拔成長;溪水的唱遊伴著夜蟲唧唧,我在庭前微弱的燈泡下看著飛蛾翩翩起舞。除了這些外,還能騷動寧靜與黑夜的,便是祖母髮間流動的白光和她密集的咳嗽聲了!
就我有記憶之始,祖母的頭髮並非全白,大抵是黑白相摻的,到底是什麼時候,黑色素從她的髮中消耗、蒸散,我便全然不知了。記得我在念小學五年級時,一天,中午從學校回來吃午餐,在竹筷起落之間,發現在碗飯中夾雜著一根長髮,半截如霜、半根如墨,等到下午放學用晚餐時,再發現菜中的髮絲,便已通根如霜。
小時候的我並不懂事,屢屢發現飯菜間的髮絲,不管黑白,我總會先對祖母抱怨一番,卻從不關心黑與白所象徵的意義,我對祖母的白髮沒有任何的戒懼,就如同黑夜在我的心中不設防是一樣的,它們不停的佔據我和祖母相處的時間,我卻沒有一點警覺。祖母這一輩的客家村婦,習慣將長髮緊束成圓圓的髮髻,像是一朵盛開的花兒,我把它取名為「髻鬃花」。童年時我總是尾隨著這朵花到田園,它流著汗水的花香,隨著祖母年歲的增長,越像個花兒,越老越開花。
一回,中午用餐時,我發現菜中有幾隻螞蟻,打開湯鍋,竟發現成群的蟻屍,我一下子氣急敗壞的向祖母大聲的說道:「不煮頭髮,換煮螞蟻了?」
「螞蟻不會吃壞人的。」祖母怯怯的趨前安慰著我,也不知要說些什麼。
「那晚上就煮螞蟻吃好了!」我在盛怒中擱下飯碗,逕自往外頭衝去。
夕陽下山,我才踩著步伐回家,一進家門,發現祖母不在家中炊飯,飢腸轆轆,心中有些著急,卻驚然的發現一輪白霜霜的月,在廚房窗邊晃悠悠的動著。我趨前一看,祖母弓身在窗邊,端著一鍋豬油盆,利用逐漸流失的天光,正在挑撿油盆中的蟻屍,不時的將沾滿油漬的手指伸進嘴裡舔乾,似乎深怕丁點的油脂浪費了。眼看天就快黑了,她的動作顯得有些慌忙。我悄悄的走近祖母的背後,發現她的頭就如同望日之月,像是由許多許多朵的髻鬃花簇擁而成的花束,在每一根的髮絲之間,流著暖暖的光汁,彷彿在一個下午之間,祖母的頭髮徹底的變白,究竟整個下午,祖母做些什麼事了?竟然讓烈日如此狠毒的吞盡她髮中的黑色素,我正納悶的想著。
「回來了!」祖母發現我回家了,高興的向我說道:
「晚上的飯菜不會有螞蟻了,我在這挑了整個下午,一定夠乾淨的。」
我不知道要回答些什麼,再看到她被憂慮拉扯陷落的雙頰,眼睛已是灰濛濛的一片。
穿過廚房窗邊的那道陽光眞的毒辣!
那晚的夜色好濃好濃,將我和祖母密密緊緊的包裹在一起,感覺厚實而溫暖。和祖母躺在同一張床上,徹夜沒有入眠。淚光一直流連在祖母頭上的髻鬃花和蒸散的黑色素之間。
(標)菜蟲
祖母以種菜爲生。二分的田地種了十餘種菜作,當菜作成熟的時候,她會挑去市場賣,或向上莊的阿壽伯換米,向大碑養殖魚蝦的人家換魚換蝦。這些菜作,便成爲我們的衣食父母,然而 種菜的辛苦,隱藏著不爲人知的辛酸。菜作經不起狂風,也經不起旱澇,除了這些之外,最讓祖母感到傷神的,便是那些日夜顚倒,無法數計的菜蟲。
菜蟲,最喜歡在涼爽的夜裡出來,白天陽光來時,即躱進泥土裡。祖母常在一覺醒來,發現肥美的菜葉被菜蟲食成坑坑洞洞,這些坑洞讓祖母耿耿難安,如同一個國家的版圖,遭逢敵人攻陷、掠地,令人憂心如焚。當生計無法算計時,祖母會做出最頑強的抗拒。
七月之夏,酷熱難眠。夜裡,祖母駭然而起,她把我叫醒,吿訴我她夢見成群的菜蟲,在水涘草浦間蠢蠢欲動,正要大舉的進攻菜園。我們迅即著裝,一如遭到敵人的夜襲,我緊緊的尾隨在祖母的後頭,在漆天墨地裡,藉著星光行走於陡峭的田埂上。無聲無息。安靜無語。像是要在利刃出鞘的瞬間,一舉刺向敵人的心臟。
腦滿腸肥的菜蟲,總是在夜半無人時,吃得癡肥臃腫,然後發出腥臊嗆鼻的飽嗝。祖母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的姆指如刀,食指似鍘,用力的將隻隻的菜蟲切斷。我蹲在一旁,望著死去菜蟲的身上流出了飽滿的湯汁,鮮明帶翠,彷彿從中可以提煉祖母流下的汗汁、身上的鹽分、皺紋的痕跡,以及逝去的年歲。
我曾多次的想像,自己在大快朶頤葉菜時,如同菜蟲不斷的嚙啃吸吮祖母的汗水和心血。鮮明帶翠的湯汁,同樣地在我的身上盤旋、流淌。一日夜裡,跟著祖母去抓菜蟲,右手一不小心,被田埂上的五節芒割傷了,鮮血汩汩的流出,祖母連忙的在菜園中找尋蕾公根的莖葉,在口中嚼碎後,連同溫熱的唾液,敷在傷口,翌日醒來,傷口竟然流出與菜蟲同質的湯汁,令人驚愕莫名。
我一面擦拭著傷口流出的湯汁,側耳聽到死去菜蟲的哭啼,腦中浮現的是祖母身上的血水,不斷嘩嘩啦啦流人我的體內,她顯得逐漸虛脫、憔悴、蒼老。其實我只是一隻受盡祖母寵愛的菜蟲,長年以來,有恆的蠶食著祖母的心血,當多年以後,我仍時常爲一幕自己率領著成群菜蟲, 嘖嘖有聲吸食著祖母心血的夢境而驚醒。
醒來的時候,祖母已經躺在遙遠的山崗。
她死於肺癌。X光片下的二片肺葉,被一種名爲「菌」的小蟲食成一個黑黑點點的坑洞,不斷的瀕臨崩塌的邊緣,在螢光幕上,又如同兩片在殘風中的敗葉,隨著祖母急切的喘息不定的搖擺。但對祖母而言,二片完整的肺葉,已經不具任何意義。即使在生前,肺葉的質量依舊沒有辦法和菜葉相抗衡,爲的是讓一個疼愛的孫子,三餐得以溫飽。
如今,再也不能品嘗到祖母手植的菜作了,但是祖母在暗中弓身抓蟲的影像,一直都在我的眼眶中定居著,如同蕾公根上祖母唾液的溫熱,至今餘溫猶存,在我多年後仍多感的指間。

(大標)禾夕夕
第一次看到「移屋」這個廣告牌,父親眼盯盯的對著我問:移屋是不是搬家?我想了很久後告訴他,比較像是蝸牛揹著殼走。
西濱計畫道路截取老宅一角,穿過國產局所有的相思林地,筆直駛進我們家的田。田搬不動,房搬不走,設若人能以蝸牛為師,揹著殼走的搬家,父親躍躍欲試。他拾起地上的樹枝在泥地指畫,抬頭望望看板。低頭,寫下左邊的「禾」。再抬頭,又俯身寫下右邊的「多」。父親說,移是「禾」加「多」,移屋後應該禾多多,好收成。在我看來,父親寫的這字結構鬆散,子字元各自獨立彷彿互不相干,他像是在寫,禾。夕。夕。
如果,硬是要說他寫的是「移」字,直覺下似乎少了什麼似的。
父親並非眼不識丁,但認得的字數有限,對字似懂非懂。八十年初,父親突然面臨一連串過去與他無關的新辭彙,公告現值加四成、道路徵收用地……等,一個垂垂老矣的考生,在濱海的偏鄉,坐在人生的試場,面對陌生的名詞解釋、計算方式,他不會做答。咬著香煙,一根接著一根。
時間是有大限的,鐘響交卷,就要決定答案。老家究竟搬還是不搬?還是要等機械怪手來開腔?
搬或不搬?二十來坪大的蝸居,到底搬還是不搬咧?截取一角雖可偏安一隅,但是房子就沒那麼完好如初了。設若人去樓空,田園漸蕪,父親又說萬萬不可,怨怨焦焦的陷入了前憂後慮的拉拔。看到了移屋廣告後,他欣喜若狂,決定師法一隻蝸牛揹著殼走。
經過多方評沽接洽,毗連老宅四周的土地,都無法讓蝸居容身,父親決定揹著重殼遷往四百公尺外的水利地安居樂業。蝸步日行二十來米,換算距離約莫二十天才能到達。移屋工人在老宅的四周挖溝作嫁,三十六個千斤頂將整棟房子墊高,以枕木和鋼管充做滾輪,摩挲摩挲,轆轆轆轆,反覆的以油壓推動器來推動這個大蝸牛前行。
房子在旅行,父親的心情是愉悅的,他竊竊自喜保住了老家,心滿意足這個世代竟然有這般的神工鬼力。更具體來說,在他左支右絀百般煎熬時,這種開創式的蝸牛搬家,彷若是一種幻覺,讓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房子在移動中,停水、停電,父親坐息不受影響且心情亢奮,像是客家莊廟會時辦桌請客,他殷殷把工人當成客人,眼笑眉舒裡外招呼,寧靜的老屋,在施工期間熱鬧騷騰。
很不幸的,房子到達定位,工人將水電接通的那晚,父親卻生病了,咳嗽密集夜不成眠。小孩會戀床,人老會戀家,但是房子依舊呀!何以房子結束了旅行,父親的喉嚨,卻出現了移屋時哐哐咳咳的騷動聲。這聲音好像是在玩接力遊戲,白天工期結束後,咳嗽在夜晚接踵而來。
一連數日,父親咳未癒,夜深越密,我在睡夢中晃晃然,屢在驚醒的片刻以為移屋工程還再進行,哐。哐哐哐。看病找不出原由,最初以為父親是勞累所致,可是一連數月未見好轉,就不得不另作他想。移屋是父親決定的,相對於微薄的搬遷補償,移屋所費不貲,父親不計代價讓房屋完整,但是憂慮煎熬似乎沒有得到救贖,反而在房子定位後變本加厲。
他每個夜,悄悄回到考場。
父親杵在樓梯中間,右腳上一樓階,旋以左腳下一樓階,上階下階,下了階又再上階,反覆蹬上蹬下,但終究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他拿不出定見,房子都已經定位了,他仍試著把時光倒回來,呆鄧鄧的,想了又想。
此後父親經常在夜,無緣無故回到舊居。他在那塊空地上打旋磨,來回踱。像早出門的鳥,夜歸找不到回家的巢,心焦焦的在巢邊盤飛。西濱公路通車的前幾年,三更半夜車聲零落,路過有人看見一個白頭堆雪的老頭,指天指地喝鬼罵神,旋即加速油門遠去,或有醉者下車小解,被嚇得夯嘴夯腮不能言語。隨風流傳的話渣一發不可收實。說相思林內有一個白頭鬼,為了地盤,與烏壓壓的黑面鬼爭論不休。
有一次我尾隨父親,叫了他。當頭對面問個究竟,父親卻煞有其事的說,他正忙著在移屋。
我的心頓時抽成一團。移屋?房子都已經定位了,他仍醉心在途中;睡在床上,卻不知所以然站在故居舊址上,那一定是在夢中流浪了,以身歷其境的夢遊方式,追求仍未迄及的夢想。
父親不清楚自己何以若此,會在暗中來到老屋舊址。我猜,移屋只是移走了空殼,蝸牛和父親在「搬家」這件事情上,似乎無法等同類比。保有並不等於擁有,享受非同感受。從父親移屋後坐臥不寧看來,肯定是父親在移屋後,仍然沒感受到家的完整,更無法在精神上擁有那個空間。
在早之前,林後的秧圃,春來秧苗青青,父親以巴掌大般近若方形的鏟子,將秧苗連泥帶根鏟起,以環狀逐一堆疊置入簡易的竹簍,挑到上畝下畝蒔下。來去之間,擔頭的左右皆有大批的秧苗隨行,從小田到大田,他黑家白日「移」蒔幼秧,烈陽如漿汗水如雨,「移」蒔雖然辛勞,他卻樂在其中的享受「侈」字的奢華,隨行的秧苗宛若眾多的隨從婢女。一畝方田,父親一個天下。
他是「移」這個字的力行者,「禾」加「多」,越移越多。唯獨在移屋這件事情上,父親卻移得一貧如洗。馬路開通後,他去不了要去的地方。呎尺四百米,就變成漫漫長路了,成為父親晚年不分晝夜往來頻仍的道路。那是一種機械式的重複,一種無謂的忙碌奔波。日日目送揚長而過的車流,擴張父親容顏的車窗,一張張。南來北往,千里萬里。
有一天,父親咳嗽加劇,不能為一餐之飯食,哐啷哐啷食屑湯水灑落滿地。他坐攤在沙發上,頭歪向窗邊看去,短吁長嘆的說老家不見了。歲月如流,故居舊址被長高的野草大規模的占據,沿著西濱公路右側,民宅零星種進地頭地腦。次日,我決定踏回故居舊址一探究竟,站在那裡,無論怎麼盼,只能看得到四百公尺外我們家房子右上方一角。天空線在無聲無息中變調了,舊址與房子,好比是漸行漸遠的送行。我再向前方看望,砂石車呼嘯馳過,風來走礫飛沙,水文走象,又那復是昔日一望無際「禾加多」的青青田園,整座天空灰濛濛的。離開前,我再次微墊腳尖看看那房子小小的一隅,相信終有這麼一天,重臨斯地時,那小小的一隅也將在視線中淹沒。
目光分離了,就是盼。驚覺在父親的心靈裡,房子仍不停的移動著,與故居舊址不停的在遙遠,從親膩到疏離,從抽象到具象。工程十多年後,父親說他仍忙著在移屋,這事恐怕也非空穴來風,從這個角度觀之,房子與地基的距離在抽象中越來越遠,然而隨著父親的日老月衰,眠思目想日望夜盼直到遙不可及又相見無期。他在四百公尺內患了嚴重的相思,已成為具象不爭的事實。
設若真的如此,哐啷哐啷就不會停歇,移屋與咳嗽,日益月滋勢必無法收斂。又哐啷哐啷,抓心撓肝,早已無藥可醫,這好比日東月西,就算相見也無法相聚。依照醫生的說法,強迫症者身體無恙,惟係生理使然,有可能是一次緊張的夢魘經驗,此後一生如影隨行。
有一陣子父親走路顯得顛躓吃力,躺不住,坐不著,好不了。白天,他依在客廳的窗邊。照常理論斷,夜晚他應該會安份在家的。卻出人意表,父親半夜在外頭的頻率越來越高。每回父親夜晚不見了,我就會連想起多年前那趟餐風露宿的移屋往事,停水停電的暗中,每個愉快的夜晚。說不定這麼多年來,哐哐咳咳的夜,夢遊時的披星戴月,這個幻覺持續給父親帶來心靈無尚的慰藉。
那年父親天真的以為,房子原貌移走,就能完美如初,事實非也。故居坐擁四田,卿卿土地就是一把帶不走的鑰匙。禾夕夕,房子土地東分西移,父親那個字寫的支離破碎,乍看的直覺就是少了什麼,早早就預言了移屋勢必落東落西,沒有鑰匙,終究是進不了家門!
於是,父親的移屋工程至今還持續的進行中。我的歲月不斷向前,他的時間卻重覆回到從前,空轉的滾輪,摩挲摩挲轆轆轆轆。他持續努力的保全完整的家,我認真的成全這個假象。
半夜發現父親不見了,我不需找他。如果真的這麼巧,天剛嚮明我就在外頭碰見他,我會微笑的向他道聲:好早呀!老爸,辛苦了。
還在移屋嗎?嘿嘿,這是我和父親之間美好的幻覺。已無探究的必要。
父親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快快乎?碌碌乎?我已經滿不在乎!
禾夕夕,沒有公文書上載明的限定搬遷日那麼容易。父親在移屋中得到唯一的救贖,就是這個工程沒有完工日,永遠永遠,只在遙遠的路途中。
螳螂問道
莊公曰:以為人,必為天下勇士矣。於是迴車避之。──《韓詩外傳》
在我們家田畝被徵收的過程中,知進不知退的頑抗,不量力而輕就敵,那人,是我的螳螂父親,徹底的堂吉訶德形象。
穿著芳草碧羅裙的螳螂,客家人以「挨礱匹婆」稱之。和螳螂說話,父親似乎與生俱來,一看到佇立凝思的螳螂,旋趨前反覆以「挨礱匹婆」叫牠的名字,螳螂會配合父親講話的節奏,將兩肢長臂前推後拉。挨礱,是從前農人以手工碾米的時候,挨來磨去的動作,對父親來說,螳螂這動作討喜,早把牠視為一種物阜年豐的昆蟲意象。前推後拉,挨礱匹婆。
二十多年後,在祖田的原址,來了一隻螳螂。八十二歲的父親和同住在華廈社區一個國小一年級的學生,為中庭花圃發現的一隻螳螂互不相讓。究竟是誰先發現的?小學生說,看見它在花圃間通道上發呆,父親則堅持和這隻螳螂似曾相識,表示更早以前就認識它了。社區警衛判定是父親的,理由是這隻訓練有素的螳螂,能熱切與父親互動。前推後拉,挨礱匹婆。小學生哭喪著臉回家,父親將螳螂帶回九樓陽台,置於盆栽的綠枝嫩葉上,希望牠就此樂不思蜀。
牠,是從何處來的?又如何讓父親似曾相識呢!頭前溪岸的竹北,曾經阡陌田野,七○年代,縣政一期都市計畫,馬路初具雛形,昆蟲就大舉搬遷了。如今,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在象徵強大文明的網路社區,如何來了一隻發呆的螳螂?迷路了嗎?或者是跟父親一樣,在高樓上說他的腿越老越發沉,像會陷下去。到了一樓,路過中庭,走出大門後又躊躇不前,狀若迷路。於是,他來回的在社區中庭打旋磨,猛然停住在通道上,呆定若失或說是若有所思。設若父親沒見過它,肯定就是螳螂見過了父親。
我猜想,螳螂和父親都迷路了,杵在通道上茫然無措。又重複習慣性的迷路,如同身處大規模的迷霧,看不見去處,不管走到何處都是迷途。其實,父親迷路的病灶由來已久,從二十餘年前,那張都市計畫圖開始。馬路牽腸掛肚,一筆一畫糾結父親的心田;住宅區、商業區,區區塊塊結成父親心中的鬱壘;田畝邊陲的那片竹林,架起了體育場的看台;看不盡的田疇呀,高樓大廈株株種進地頭地腦。父親的腦筋短路了,他站在推土機前,喝鬼罵神的抵抗一條文明道路向前推進。
事實上父親是有勇無謀,顧前不顧後的。怒其臂以當車轍,卻不知道田畝的後方已被大軍壓境。他沒讀過書,不懂得聯合對抗,卻一步步的被政策包圍。不少年輕一代田畝的繼承者,歡喜接受徵收媒合,年長者誤信捏詞遊說,相繼棄守田畝,搬遷至抵費地重建家園,父親陷入了單兵作戰。夜晚,他面對一張徵收同意書呆愣了好久,飯桌前燈火徹夜未眠,朦朧朦朧中,他發現自己不再是個文盲,他突然看懂了那張同意書的內容大意,他看見那些標點起了變化:逗號的苗芽、句號的瓜果、密密麻麻的鉛字是塊塊的沃土田泥。他堅持不肯用左手的大拇指,按捺出他一生的心血。
翌日清晨,父親就此步入人生漫長的迷途。從毗鄰我們家田畝的左方,兩側筆直的水溝,勾勒出道路的模型。更遠的右方,路也誕生了,對準我們家的田畝而來,兩方遙遙相望又虎視眈眈。父親若帶驚惶,像是兩方奔馳的車,在靠近他時戛然而止。父親失神問道,這路,要去哪裡?那道,又要歸何處?他佇立在田畝的中間,凝思許久,一派螳螂模樣,似乎為自己顧前不顧後,不夠機警而悔愣不已。推土機又來了,又多又急,在更遠的遠方,以道路的雛形架構都市的棋盤。父親一連數月佇立在田畝的中間,雲蕭索,風拂拂,他試圖要擋住推土機,在自家田畝的肉身上開腔。
協議不成,照價收買。父親無法以雙手堵住文明的水壩,如同擔大肩小無法一肩承擔,拒領的徵收補償費很快的被提存法院代管。數月後,田畝的天空線變了調,父親經常在田畝間迷了路。每每父親回家後,他總是說今天又累又忙,說去參加婚禮,又說去參加喪禮。又說,像是婚禮之中夾雜著隆重的喪禮。在都市計畫大規模動工期間,他失魂失魄在田間遊走問道,這路要往何處?那道又將通往何方?父親究竟哪裡去了?這場非你情我願的徵收強制媒合,買斷了父親拽耙扶犁的歡笑。分不清是出嫁出喪,數不盡的白天夜晚,這場生命中荒謬又莊嚴的典禮,漫漫悠悠,父親被命運安排,中途不得離席。
我想父親應該是病了,重複迷路、遊走,又勇敢地站在路中間,大哉問,每日問,道如何?田如何?帶父親去看身心醫學科,醫生說他患了精神官能症,不停的強迫自己,重複做同樣的事,有可能是精神焦慮肇致的。為了舒緩父親的病情,我決定帶父親遠離竹北,到台中居住二十多年。這中間,父親屢屢要求要回鄉種田,為了避免他觸景傷情,偶帶他回鄉探親,又速速驅車離開。我向他承諾,等我退休後,我將帶他一起回鄉溯溪覓地,劈草蒔田,終老一生。
幽居台中城公寓,偶遇假日,儘量帶父親出去走走。一次,在北屯大坑的遊樂園,他和小兒同時進入遊戲迷宮。迷宮城牆以巨石砌成,塗上綠色的油漆偽裝,遠望與青山同色。孩子出來許久了,卻發現父親依舊深陷在八卦陣裡。因為移動方位的陰錯陽差,我遍尋不著。再進去,突然又聽到他的聲音,在我的隔牆,頻頻以客家話問道,這路要去哪?這邊又要往哪兒?又哪裡是他的田?我急忙放大音量,告訴他我就在旁邊,要他原地不動。當我看到他時,父親立於行道中間,不畏來往學童的跑跑撞撞。佇立,凝思,在綠油油的背景襯底下,我在百里外的台中,驚見故鄉那隻芳草碧羅裙的螳螂。
頭前溪岸的竹北,近年青畝漸消,早已蛻變為水岸之城。故鄉的嬸嬸說,園區的科技新貴們喜歡道地的客家味。她在社區一樓做起拿手的客家野薑花粽,兜售停經後的田園風光。她提議爸爸回去一起賣粽,我無法改變父親的決定。心想,人總該落葉歸根吧!人類文明隨著知識的暴漲躍進非凡,為了生活生計,卻忽略了生命生機。設若強制徵收對父親而言,是一件無可彌補的誤謬,總不能再讓父親多出一件無可挽回的遺憾。下定心意在祖田的原址,買了一層九樓公寓。早已習慣城市生活的父親,或許是境由心造吧!重回溪岸後,旋即舊病復發,像被土地的魔咒緊緊追緝。
他又經常重複迷路了。徘徊在社區通道,出了社區大門又繼續找他的田,他總是不知不覺。我回家,看不出異狀;我離家,一切又變得荒誕。我以電話問他的生活家常,他對答如流;掛下電話不久,嬸嬸來電向我告狀,說父親目前深陷車流。陽台上的那隻螳螂兩天後就不見了,父親在電話中千叮萬囑,要我找一隻螳螂回家。只是在大冬天找螳螂並不容易,我上網蒐尋昆蟲商店未果,四處向友人打聽,哪兒有賣螳螂的地方呀!經朋友介紹去北屯大坑找了一位昆蟲達人,我隨他爬上觀音步道,在一棵桑樹上,發現一個藥名「桑螵蛸」的螳螂卵鞘,色呈黃灰,大如手指肚,其上有數個胡椒孔般大的凹洞,我將其帶回竹北,希望春暖孵化後可以爬出許多小螳螂來,以解父親對田園的思念。
父親怕它凍著了,放在屋內早晚看顧。冬去春來,拿至陽台盆栽,置於嫩枝綠葉上,希望它土生土長,安居樂業。只是千呼萬喚望眼成穿,卵鞘依舊,直到晚春仍沒鑽出一隻小螳螂來。父親悵然。我想,這個溪岸似乎已經不是他(牠)們真正的家了,螳螂和父親一樣,去不了要去的地方。為一個已然不存在的目的地迷了路,恐怕已經更加遙不可及又相見無期。
嬸嬸又來電話,說父親在竹北千軍莫敵。這次,他站在車潮洶湧的光明六路車道中間,擋住像龍一樣長排的車輛前行,眾人紛紛迴車避之。嬸嬸問,他,究竟想去哪兒?他阿Q了嗎?我告訴她,父親正是阿Q大俠堂吉訶德,不自量力卻勇於夢想。夢想回到從前,回到一場婚禮夾雜著隆重喪禮的地方,擋住那場儀式的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