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壞掉3部曲: 鬼地方、佛羅裡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 (誠品獨家貼紙版) | 誠品線上

夏日壞掉3部曲: 鬼地方、佛羅裡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 (誠品獨家貼紙版)

作者 陳思宏
出版社 大和書報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商品描述 夏日壞掉3部曲: 鬼地方、佛羅裡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 (誠品獨家貼紙版):那個夏天好吵好吵有人聲,有佛號,有鬼叫金典獎、金鼎獎得主 陳思宏「夏日三部曲」全收錄獻給受傷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那個夏天好吵好吵 有人聲,有佛號,有鬼叫 金典獎、金鼎獎得主 陳思宏 「夏日三部曲」全收錄 獻給受傷靈魂的限量套組.致敬荒謬故事的回饋特價.附贈假鬼假怪的超ㄎㄧㄤ包裝 心裡有傷、見不得光,夏天的一切,都讓我瘋掉! 當不了好人、成不了佛,乾脆變鬼變怪,整組壞了了? 首部曲《鬼地方》x二部曲《佛羅里達變形記》x三部曲《樓上的好人》 三本小說一起報團,崩壞行程同時放送── 同性戀殺人犯、龍年生的壞孩子和沒人要的老處女, 帶你從島嶼出發、到異地流浪, 出入永靖、波羅的海、彰化、佛羅里達、員林、柏林……放任瘋狂、近乎故障。 故事荒謬,所以人生一定會更好! 如果壞掉,才有機會把自己修好? ◤隨書附贈◢ 18款「假鬼假怪」雷射貼紙 隨意拼貼互動式超ㄎㄧㄤ書盒 ◤名家書評◢ 「陳思宏戮力打造出更為複雜(升級)的鄉土/家園暴力圖景,但也更具有真實的指涉,特別是在性別暴力的層面,呈現出一種幾近全景式的關照:異性戀婚姻、同志、情感、婆媳、姊妹。」──中興台文所所長 陳國偉〈記憶與創傷的賦格,鬼的存有〉 「整個家族的悲歡離合與主角的成長歷程牢牢扣在一起,透過家鄉那小小江湖,一窺漂浮歷史塵埃間的廟堂。」──作家 張國立〈2020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得獎評語〉 「在幻滅中我們終能回首我們這些島民們曾經共謀的罪孽、共享的不義,終能面對無法消逝的不堪、無可避免的變形,以及這些貪嗔癡的過程中,為求生存的那星點般的頑強韌性。」──台大台文所教授 鄭芳婷〈純真早就滅頂了 評陳思宏長篇小說《佛羅里達變形記》〉 「他固然以小說虛造樂園與地獄,但更像引產與接生:歷史產道滑出來的少年們多麽美型,也是異形。瘋狂的分泌物津津有味,得讓倫理與歷史的臉孔,流下頑劣恍惚的喙瀾 (tshuì-nuā) 。」──作家 馬翊航〈師姊帶逛鬼樂園──馬翊航讀陳思宏《佛羅里達變形記》〉 「鬼魅晃蕩,除了故事,更明顯展現於作家一心落實的文字魅術。這樣的文字調動,是以被普遍認可的規範,記述過往時代不被認可的書寫內容,勇敢犯忌,深化對語言、鄉土與世界的理解。」──作家 連明偉〈來自未來的幽魂——讀陳思宏長篇小說《鬼地方》〉 「從永靖到柏林,從台灣歷史到台灣文學,誰不似鬼?只是從看不見的鬼變成看得見、說得出的,我終於讀懂陳思宏與《鬼地方》。不要哭,因為有一天,我們會一起把這個鬼地方,寫給整個世界瞧瞧。」──作家 蔣亞妮〈每個人的故鄉都是鬼地方,都是羞辱──讀陳思宏《鬼地方》〉 // 首部曲《鬼地方》 永靖對我來說,是個鬼地方, 我一輩子都想逃離。 陳天宏,家中么子,出身彰化永靖, 爸媽連生了五個沒用的女兒,最後兩胎才拚到男丁。 這么子逃到德國柏林,一心與家鄉割裂,卻意外殺了同志伴侶。 出獄之後,無處可去,只得返回永靖。 這天,剛好是中元節。鬼門敞開,百鬼橫行,他的歸鄉,註定撞上來自過去的鬼。 爸媽大姊二姊三姊四姊五姊哥哥,還有陳天宏, 陳家成員輪番登場,光怪陸離的崩壞眾生相逐遭披露。 家族的傷痕與醜陋、小鎮的祕密、時代的恐怖與無情。 回到鬼地方的人怎麼面對難堪的過往? 一個小地方又怎麼會變成了鬼地方? 二部曲《佛羅里達變形記》 那年的佛羅里達,陽光熾烈 孩子們卻被黑暗吃掉 在病毒蔓延的2020年,一封遺書邀請他們回到那該死的1991年夏天。 六個龍年生的孩子,在富裕家長的安排下來到佛羅里達遊學, 亟欲脫離掌控的他們,青春就此崩塌墮毀。 他們隨著月光搭上車逃離校園, 一個個做回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 吃藥吃糖吃雞,被放縱被性交被吸毒,蛻去美好外衣,慢慢變形。 有人懷孕、有人死去、有人只能緊咬祕密,從此毀去。 大家說好一起忘掉那個暑假,做回光鮮明亮的龍子龍女, 卻發現當時十六歲的他們早已埋葬, 中年的他們都活成了蛇蟻爬蟲…… 三部曲《樓上的好人》 柏林在哪裡我不知道, 員林的風雨我更想忘掉── 住員林的大姊被黑衣人討債威脅,只好到柏林投靠許久沒聯絡的小弟。 但燠熱的夏日、看不懂的電影,卻讓她好想大吃肉圓、蜜餞和月見糖, 明明是柏林的地圖,怎麼會指引她回到員林的路? 記憶裡的員林好人一個個上樓敲門,敲開鐵枝路邊那棟爛房子的祕密童年: 客人絡繹不絕的美麗母親、人見人愛的神童小弟, 只有她這個大姊是沒人要的醜八怪、老處女。 對,老處女──員林最後一個老處女來了, 她帶著泡麵、筆記本,和那一晚的風雨來柏林了。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陳思宏1976年在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的第九個孩子。輔大英文系、台大戲劇所畢業,曾獲林榮三短篇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以小說《鬼地方》獲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金鼎獎,並售出多國版權。寫作者,有時是演員,有時是譯者,現居德國柏林。出版作品:小說|《鬼地方》、《佛羅里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散文|《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第九個身體》Facebook:www.facebook.com kevinchen9Instagram:www.instagram.com kevinchen9

產品目錄

產品目錄 ▍首部曲《鬼地方》 第一部|媽媽不見了 01第一排透天厝 02塞進地板的裂縫 03沒有塑膠袋的臉 04陳姓女戶籍員 05楊桃樹上的屘仔囝 06吃命的第三查某囝 07鬼話 08沒有白天的白宮 09醬油工廠牆上的鄉長 10謝謝巴黎 11來啊來啊來啊 12內湖彰化同鄉會 13豆油蟬 14輕舟已過萬重山 15遺書 第二部|弟弟回來了 01永興游泳池 02你要回家了 03找火 04黑夜全死了 05一九八四年的麥當勞薯條 06蛇湯 07全身黏滿柏林的秋天 08愛奧尼柱式 09去找更多孤單的手套 10鴻圖大展,永靖之光 11不在山裡也不在風裡 12城腳媽電影院 13河馬好危險 14那些都是野生的天鵝 15把皮膚下面的紅花挖出來 第三部|別哭了 01掉進那掌紋迷宮 02我只是來練習跳舞 03這些該死的雨是細細的針 04跟一個男的 05日本維他命 06把五姊妹的嘴巴都縫起來 07屋頂有蛇有龍有鳳有虎 08聖潔與汙穢在他身上交會 09抱鄰居的貓去海裡游泳 10最好巴黎也聽到 11 U-995 12如果我什麼都沒說 13白宮防潮箱裡的兩封遺書 14警方破獲同性戀犯罪雙人搭檔 15風的起點是哪裡? 後記 ▍二部曲《佛羅里達變形記》 推薦序 地獄變的盛夏/林俊頴 00|這是一封遺書,也是邀請函(二○二○年) 01|都是美麗的孩子啊(一九九一年) 02|藥丸在吸塵器內部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二○二○年) 03|從一朵蓮花說起(一九九一年) 04|柯鬚卡(二○二○年) 05|伊莉莎白月亮(一九九一年) 06|抵達更明亮的境地(二○二○年) 07|這片沙灘毫無勒痕(一九九一年) 08|蓋世梟雄(二○二○年) 09|他體積最大,是藍鯨(一九九一年) 10|響亮清脆的笑聲裡藏有邀請函(二○二○年) 11|炸開一團橘火(一九九一年) 12|孩子會被鱷魚吃掉(二○二○年) 13|被黑暗吃掉了(一九九一年) 14|Telemachus(二○二○年) 15|釋放酥麻的電流(一九九一年) 16|他的憤怒就像是螃蟹的螯(二○二○年) 17|蘑菇雲衝破頭顱(一九九一年) 18|胸罩裡的螞蟻咬了她一口(二○二○年) 19|直到對方身體翻騰失序(一九九一年) 20|穿上一層又一層的隱形香味盔甲(二○二○年) 21|黑色的浪濤洋流有手(一九九一年) 22|永遠抵達不了的地方(一九七六年) 23|那雙大眼睛徹底崩解了(二○二○年) 24|海面上飄著一朵紅色的雲(一九九一年) ▍三部曲《樓上的好人》 01|龍蝦跟海馬 員林1號男人 02|恢宏且壯闊 員林2號男人 03|最熱的一天 員林44號男人 04|一個沒有人叫她老處女的地方 員林36號男人 05|鑽石帝國 員林87號男人 06|像極了那些她看不懂的歐洲電影 員林121號男人 07|國際大戲院 員林192號男人 08|柏林就是多餘 員林101號男人 09|滿地都是星星 員林244號男人 10|吃飯不是劈柴 員林201號男人 11|都是梅莉.史翠普 員林278號男人 12|來柏林大顯神威 員林367號男人 13|身體裡鋪鐵軌 員林267號男人 14|就像是忽然離水的兩尾泥鰍 員林133號男人 15|把娃娃的頭塞進娃娃的身體 員林266號男人 16|把那些腫瘤全數刮除 員林399號男人 17|屁味麵味漂白水味 18|怎麼還在這裡? 導讀「你家才是鬼地方,你樓上樓下都是鬼地方」──評陳思宏「夏日三部曲」/張文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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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 / 夏日壞掉3部曲: 鬼地方、佛羅裡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 (誠品獨家貼紙版)
作者 / 陳思宏
簡介 / 夏日壞掉3部曲: 鬼地方、佛羅裡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 (誠品獨家貼紙版):那個夏天好吵好吵有人聲,有佛號,有鬼叫金典獎、金鼎獎得主 陳思宏「夏日三部曲」全收錄獻給受傷
出版社 / 大和書報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ISBN13 /
ISBN10 /
EAN / 9970528081304
誠品26碼 / 2682133793004
頁數 / 1016
開數 / 25K
注音版 /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尺寸 / 21X15X7CM
級別 / N:無

試閱文字

導讀 : 【導讀】
「你家才是鬼地方,你樓上樓下都是鬼地方」──評陳思宏「夏日三部曲」
張文薰 台大台文所副教授兼所長
二○二一,歲次辛丑的牛年年末,蕾神之鎚重擊龍的傳人,把一個以家世傳承、菁英學歷為豪的美國偶像夢擊出長長裂縫。在那個夢裡,個人的價值憑著男丁數目、長春藤蔓排序,學業成績之外的歌舞琴藝、野心慾念都是干擾家門榮光的雜音。每值日夜交替之際,只有庶民如我等鎮守網上不退,等著窺探紐約──台北豪門奇觀的夾縫隨時開啟。明明都到了美國,個人的優質與否卻仍需憑藉把拔馬麻的話語,以對家庭的貢獻度、向心力來衡量高低。這幻夢崩解令人費解又竊喜,原來偶像也是會寂寞空虛覺得冷的凡人。
也是年度交替之際,陳思宏以《樓上的好人》為他的「夏日三部曲」奏出最終樂章。二○一九年底的《鬼地方》是「寫給故鄉,不存在的永靖」,小說中出身中部小鎮、在VHS影帶環繞中成長的男孩到佛羅里達繞了一圈,這回改到永靖人眼中「迷人的大都市」──員林。員林已從鎮升格為市,颱風大水夜殺人事件的夢魘卻持續在柏林──台灣之間徘徊不去,附在阿基里斯踝邊,不斷拉扯每一個走上國際舞台、打算邁入新家庭的成員後腿。
「三部曲」是台灣讀者的老朋友了。台灣文學的三部曲巨作都與國族歷史有關,發生在遠離都市與現代文明的鄉村裡,大家族在墾拓移民、抗日抗戰的時代寒夜中浮沈,家族三代成員的命運如浪淘沙般翻湧擺盪。三部曲的主角大半設定為家族中的小兒子,從懵懂稚嫩到肩挑家仇國恨,故鄉的破滅催生出亞細亞的孤兒。如果襲用朱天文《荒人手記》的名言「同性戀者無祖國」,陳思宏的三部曲既未以悲苦的寒夜孤燈命名,志向顯然不在建構歷史。那麼,這「夏日三部曲」裡的大家族小兒子,逃離、出走、追尋之後,將會降落在哪一座城邦呢?
謎底竟然離不開「家」。
三部曲分別都牽涉到一則殺人事件,「可惜他把T殺了」、「當年在佛羅里達,他殺了人」、「美麗殺人了」,每部小說都從開頭就叨絮著殺人事件已然發生,讀者在好奇人是誰殺的、觀看宛如奇觀轉播般的屠殺過程中,發現最重要的不只是殺人的與被殺的兩造之間的歸責問題,而是必須透過「殺」才能揭開的秘辛,必須透過「死」才能斷離的痛苦;還有,引發殺機、清理現場、處置善後的一干人等,都與鄉鎮中的「家」有關。
家是愛恨交織、一觸即發的情緒瓦斯間,更因為位置所在、地方產業所需,時時得動用高瓦度照明控制花期,鬼地方爍亮如熱帶溫室。《鬼地方》描述永靖「午後的路面宛如爐灶,不用開瓦斯,路面上就可煎蛋炒飯燉稀飯」,台灣小說家以「熱」來烘托島嶼的煩悶、落後,從一九二○年代以來儼然已成系統,但陳思宏對於「熱」別有一套關於時間的詮釋:「熱啊,午後高溫讓時間轉速慢了下來」、「夏天猛烈,電費已經快繳不出來,母親不准他們開電風扇,氣流在無窗無光的小房間裡悶死。房間沒有時鐘,家貧買不起手錶,房間不僅無光,時間也嫌熱,不肯進房」島嶼的「熱」不只憂鬱、令人失去理性,更拉住了時間。恆常貫穿台灣文學三部曲的歷史時間,在「夏日三部曲」中不再是線性前進,而是因為貧困、因為母親的意志而留步、被喊停。通往自然風土的氣流悶死,標誌人間存有的時間「也嫌熱」,使人物永遠滯留於那一個夏天。在關於溽熱的描寫中,台灣、佛羅里達、柏林三地洲際的緯度差、時間差也幾乎消失,逃離的去向與起點在「熱」中連成一氣。《佛羅里達變形記》描寫「熱煙在他的皮膚上鑽鑿油田,深黑色原油噴發,全身黏稠」、「他想趕走頭髮裡的溽夏,拿起電動剃刀,在頭顱中央的熱帶雨林開墾出一條新路」那種黏滯滲入骨髓的熱讓人失去自我界線,只有開顱規模的殺戮才能驅趕。
在《樓上的好人》那個無光、無時間的悶熱房間中,彷彿創世神話中劫後餘生的小姊弟相倚求生。一家住在員林鐵路旁的簡陋二層樓老屋,樓下是媽媽以手藝養家的髮廊,樓上供母子四口起居,時有「好人」造訪得以維持這無父之家的生計。只會惹是生非的長男早已不見蹤影,姊弟日夜聽著火車到站離站的廣播,卻無法任意搭上車班遠走。弟弟的離開仰賴生父的援手,姊姊的離開則依靠弟弟隔著海洋的允諾;一度北上的姊姊甚至又因為母親的召喚而回鄉,弟弟雖擁有了與外國情人共組家庭的全新未來,卻與《鬼地方》的伴侶一樣頻頻產生毀棄的衝動,終究依靠那來自不堪過去的姊姊才能重新安頓尋回。當家族成員的選擇與遭遇從國族歷史脫鉤,「夏日三部曲」提醒也急著擺脫祖國魔咒的我們:「家」可能才是真正的大魔王。
《樓上的好人》的員林二樓舊屋,與《鬼地方》的永靖連棟透天厝,都是標誌台灣鄉鎮文化的建物。不同於鄉村的三合院,也不同於都會的公寓大樓;住進樓房「新厝」,使一個傳承重男輕女、現實主義價值觀的家庭脫離農業鄉村的親族人際,與隔牆相鄰的住戶、提供飲食或雜貨的商家產生緊密的連結。時而結盟、時而相依、時而互相窺探批判,在無法阻擋的耳語、喊叫聲交叉環繞間,產生了夾雜在鄉村與都會之間的特殊人際倫理。《鬼地方》家族的隔壁是棺材店、再隔鄰是五金行,家族成員更替的重要時刻「生死都在同一排房子完成。什麼地方都不用去,就在這裡生,這裡死」。《樓上的好人》的鄰居促成單親媽媽以理髮維生,但互相送暖的窮人也是互相鄙視的敵人「鄰居耳語熱烈,牆薄人情更薄」。連棟房屋更便於儲藏不為人知的秘密,《鬼地方》的地下室、《樓上的好人》的二樓,都通往殺人事件的謎底,理想家庭美夢的黑暗之心。我認為「夏日三部曲」在提煉台灣城鎮意象層次上,翻新了台灣鄉土文學的論述能量。「鄉土文學」是蘊積台灣主體意識的最重要文類,從二次鄉土文學論爭到當代的新鄉土、後鄉土之說,但其實在急速工商業化的台灣社會,與世隔絕的鄉村早已不存。更能顯示出島嶼生存樣態、島民生活意識的地方應該是城鎮──都有台鐵車站的永靖與員林,一個有全台最知名台商,一個有全台最多超跑的城鎮。流過城鎮的不是浮著白鵝的小河,也不是通往海洋的大江,而是排水溝。灌溉農田水渠匯集而成的大排水溝,也沉澱著城鎮多餘的非法的慾念,因此往往會有超跑、重機衝進其中,或誰套著塑膠袋把自己溺死。
都說《佛羅里達變形記》像是〈蒼蠅王〉、〈大逃殺〉、〈驚聲尖叫〉等描寫青春之殘酷與殺戮的故事,我卻從三部曲的「夏日」主題想起朱天文〈安安的假期〉,急於長大的孩子來到親人所在之地度假,粉彩色調的〈安安的假期〉與濃艷凝滯的「夏日三部曲」都有著瘋女人、寡默的父親、輕佻的兄長這些成員組合,以及不被期待的婚外生育。在《樓上的好人》中,來到柏林度過一個夏季的姊姊,於此經歷了遲來的性啟蒙,之後得以把弟弟從自毀傾向中拯救出來。除了度假,夏日也是適合大作戰的季節,初至外地的姊姊不斷嘔吐、放屁,其不堪直如王禎和小說的角色。不同的是,王禎和的角色自認斯文進步,而陳思宏筆下的姊姊,從《鬼地方》的五個到《樓上的好人》縮編為一名,總是在說自己笨,「你知道你四姊很笨,寫信好難,我不會。我笨,笨到嫁錯人,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笨,就是笨」「小弟,我懂了。你大姊就是笨,美麗說得對,我笨死了,跟人家說我大學畢業沒人相信」即使姊姊也是大學畢業,但在神童小弟面前,「笨」必須是她(們)唯一的自我修辭,這個「笨」無涉智力,而是指責自己不諳情感幽微,屈服於自己的恐懼與父母強大的控制之下,因此無法辨識手足身上的傷痕,甚至造成傷害。
有趣的是,《鬼地方》的陳天宏與《樓上的好人》的弟弟,都須依靠不辨性向、不識創傷的姊姊從「笨」中醒覺,來獲得救贖。當姊姊後來在柏林的公園裡找到逃婚的弟弟,可以說出「神童?你?拜託,連這個都不會,笨蛋」時,弟弟才真正露出微笑。而當弟弟與大廚完婚,姊姊離開柏林之際,也一反初至的狼狽迷途,「你不要看我笨,跟你講,我現在超會自己坐車」姊姊瀟灑拉著行李箱準備搭火車離開,宣告搶救新娘(新郎?)大作戰完成。
然而,這班車並非通往員林。《鬼地方》的陳天宏在柏林犯案回到永靖,已揭示了台灣人海外夢的浮誇虛幻,以及故鄉作為傷害源頭與包容之地的兩面性。《樓上的好人》則更宣示一個高學歷的「我弟弟,在柏林」卻不是光耀門楣的說辭;姊姊的自我省察在柏林完成,可這並不是一個帶著成長結果衣錦還鄉的故事──姊姊或弟弟,沒有人在故事結束之際回到「虛構的員林」。為什麼?因為員林終究只是永靖隔壁鄰居,只是換車、買書、吃肉圓才會來的驛站嗎?或者是因為員林甚至沒有可供憑弔或胡搞觀光的百年古厝,留不住記憶與足跡呢?
這是一個從小就渴望離鄉,卻以故鄉敘事研究起家的員林人,把自己的生命課題拋給隔壁鄉作家陳思宏的小小疑問。

試閱文字

內文 : 【內文試閱】
1 第一排透天厝

「從哪裡來?」
那是T給他的第一個問題。T給過他很多很多,一本德國護照,一個新家,逃離的機會,許多的疑問。一開始,T好愛問,家鄉長什麼樣子?幾個兄弟姊妹?島嶼的夏天有多熱?島嶼有蟬嗎?有蛇嗎?樹木長什麼樣子?樹的名字是什麼?有沒有河流?還是運河?何時為雨季?有沒有水災?土壤肥沃嗎?種植什麼?為什麼不能陪他回去參加喪禮?為什麼回家?為什麼不回家?
問號扯髮,割膚,很難答,於是不想答。閃避,羅織謊言,編織的身世有許多漏洞,前後矛盾,過往是一本寫壞的小說。寫小說,第一章聚焦一張桌子,桌上放了一把槍兩把刀三本日記,槍總得在後來的章節擊發,刀子也該剮該削,打開日記就解開了故事謎底,但他的人生小說雜亂無序,寫著寫著就忘了槍刀日記,倒是一直想到凌亂桌面上的其他雜物垃圾,不斷寫無關緊要的線索,牆上貼的海報、鮮紅小短褲、套了塑膠袋的臉。人壞了,小說一起腐壞,漏洞百出。
他是一個全身上下都是漏洞的人,嘴巴不想說的往事,那些在記憶裡亂序而謊稱遺忘的事,都塞在身上的洞裡。洞隨時會裂開,許多故事會掉出來。
要怎麼說呢?要怎麼寫呢?
說不出口,只好一直寫:我來自一個小地方。
故鄉是個小地方,名為永靖,位於島嶼中部,十九世紀初廣東人來此開墾,在平坦的荒地上建立街廓。故鄉的確有小河,人工開鑿的河,應該就是類似T口中的運河吧。這裡的百年庄圳源自十八世紀,引濁水溪河水,供農民灌溉田地。早期墾民時常發生族群互鬥,祝融水患不斷,於是地名取「靖」,期許永保寧靖太平。
地勢平坦,無山無坡,往東方遠眺,會看到島嶼翠綠山脈,往西方望,看不到也聽不到濁水溪,但老一輩的說,一直往西邊走,終會遇到台灣海峽。居民務農,甚少離開這片土地,沒爬過山沒看過海。土壤濕潤飽含水分,尚稱肥沃,產花卉、荖葉、稻米。經過幾世紀的開墾,至今仍保有農村景象,農舍矮樓,幾間三合院被定為國家古蹟,卻鮮少有觀光客前來參訪,繁華尚未抵達。
一九七○年代,外地建商來到了永靖,取得一片土地,動土興建永靖的第一排連棟透天厝。十棟緊鄰的透天厝,每棟三層樓,是小地方的繁華序曲。起高樓了,地方要發達了。當時,許多當地人都沒看過比三層樓更高的建築,鋼筋水泥,磨石子地板,沖水坐式馬桶,全是本地沒見過的建築工法。這第一排透天厝其中一棟,就是他成長之地。面對這一排房子,從左邊數過來第五棟,就是他的老家。從左邊數過來第六棟,原本是大姊的家,現在是廢屋。左邊數過來第七棟,以前是錄影帶出租店,現在整棟焦黑,陽台掛著「出售」的牌子。「出售」掛好幾年了,字體剝落成「出口」,下方的電話號碼已斑駁難以辨認。
他看著「出口」牌子,怔怔出神。他被監禁很多年了,真的需要出口,今天,他卻回到這裡。他比誰都清楚,這裡,不可能是他的出口。跟著那斑駁的「出口」牌子,一直走,一直走,能不能回到,鮮紅小短褲?
大姊是唯一留下來的人,住在左邊數過來第五棟,他的老家,一直沒走。
小地方,就是他的鬼地方。
稱「鬼」,意指荒涼,對比文明國際大都會,他的家鄉荒遠偏僻,沒人聽聞過。島嶼經濟猛進年代,小地方沒趕上建設步調,農村人口大量外移,年輕人離鄉後就沒回來過,忘了這地名,留下走不開的衰老世代。地名原本是個祝禱,卻成咒語,地名成真,靖,好靜。
今夏島嶼中部乾旱,午後的路面宛如爐灶,不用開瓦斯,路面上就可煎蛋炒飯燉稀飯。這麼多年沒回來了,眼前一切符合他的記憶,熱啊,午後高溫讓時間轉速慢了下來,樹午寐風遲滯,屏息傾聽,會聽到土地在打呼。那呼聲是熟睡之後的濃重聲響,直到下次降雨之前,土地暫時不想醒來。小時候遇到這樣的天氣,他可以在樹下進入很深很深的睡眠,雞啼蟬吼豬叫蛇嘶羊咩都吵不醒他。長大後,卻睡不著了。在監獄裡最不缺乏的就是安靜,聽不見雨聲,聽不見風聲,聽不見落葉。他對監獄醫生說,太靜了,怎麼睡呢?吃藥有用嗎?他想問醫生,但沒說出口,吃藥,就會聽到雨聲嗎?在他的家鄉,雨打在鐵皮屋頂上,盛大洪亮的擊鼓摔鈸,一聽到那種雨聲,他一定就有辦法睡著。
真的想聽雨聲,於是回來了。
不聞雨聲,他聽見裁縫機喀啦喀啦。
那是大姊。
大姊踩著踩著,身旁的電視放著午間連續劇,惡婆婆剛剛甩了苦媳婦一巴掌,有雞午後亂啼,電風扇呼呼作響,別的村落傳來鞭炮聲。連續好幾天沒睡了,轉了好幾次飛機,他意識渙散,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但裁縫機聲響真切無誤,他真的回到了這鬼地方。
鬼地方荒涼,那,有沒有鬼?
有很多鄉野鬼魅,活在人們的口述裡。這排房子前方有片茂密竹林,人說女鬼飄飄,千萬不可接近。竹林女鬼是日治時代被強暴的婦女,貞節受損還被夫家逐出家門,入竹林上吊自殺,自此成鬼,專門引誘年輕男性。入夜後狗嚎叫,所謂「吹狗螺」,母親說,就是畜生見鬼,快睡,不准張開眼睛,不然就會看到鬼,不該看的,就不要看,就算看到了,也不准說出去,看到就跑掉,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鬼追不上。孩子們說,最多鬼的是田邊百年水圳,圳兩旁的柳樹上有女樹精,千萬別摸柳樹垂葉,一摸就會鬼纏身,考試一定零分,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跟女鬼結婚。人們說柳樹女鬼都是嫁不出去的老處女,死了還想嫁人,就停在柳樹上,等哪個倒楣鬼來娶。水圳裡有水鬼,日治時代被日本士兵凌虐的美貌婦女,跳井被救,送醫又被醫生強暴,最後跳入濁水溪自殺,鬼魂沒有隨著溪水沖刷到大海去,而是流入灌溉水圳,一路流到這個小地方,就定居不走了。孩子們還說,水圳苔蘚是鬼流出的綠色鮮血,惡臭侵鼻,那就是鬼的臊臭味。至於水圳兩旁那些恣意生長的菇類,千萬不要摸,更不能吃啊,那都是女鬼的乳頭,一摸下去就會厄運纏身,若是吃下肚子,腸胃就成鬼屋了,七日內瞳孔噴血身亡。看到路上有紅包袋,千萬別撿,那裡面裝著女鬼的生辰八字,撿了就得娶鬼新娘。
他家後來也出了個女鬼,散髮狂叫狂吼,就溺死在這條灌溉農田的水圳裡。
童年時,家裡老狗死去,「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母親騎機車,他在後座抱著老狗,到水圳去棄狗。他怕水圳的鬼,一直哭,母親催他趕快把狗丟進水裡。圳水已死,不流動,塞著死豬、狗屍、爛西瓜、舊機車、還有一整個廢棄的檳榔攤,一切都在烈日下發出惡臭,百萬蒼蠅飛舞慶賀,這是吃到飽盛宴。他認出隔壁狗小黃的腐爛屍體,哭,不肯把老狗丟入水裡,說要埋了牠,立個墓碑。母親奪狗,噗通丟入死水,蒼蠅散開,立即又飛回,嗡嗡嗡嗡震耳說謝,還沒吃完腐肉哩,就端上了新鮮狗肉。
他要怎麼跟T說,他來自一個這樣的鬼地方?
他要怎麼說,自己的荒唐身世?五個姐姐,一個哥哥,從不說話的父親,滔滔不絕的母親,殺蛇的鄰居,穿著小紅短褲的菁仔欉,水圳,婚禮,茄苳樹,白宮,河馬,永興游泳池,地下室,楊桃圓,城腳媽,明日書局,銀色水塔。
監禁的日子,他常夢到菁仔欉,還有T老家後院的狗狗墳場。T小時候養過三隻狗,過世之後都埋在後院,木頭墓碑上,有狗狗生前照片,那是他小時幻想的埋狗方式,終於在德國看到了。他也常夢到那條棄狗的水圳,但沒有鬼影,長大後他不信也不怕鬼了。鬼不可怕,人最殘忍。夢裡水圳不臭,荷花盛開,蕈菇茂密生長,柳樹芒草,顏色與溫度都是盛夏。夢裡父親就在圳旁引水耕作,黑膚白齒的少年模樣,地方上最體面的長男。少年向陽燦笑,荷花見之嬌羞。
可惜他把T殺了。
如果T還在耳邊問,他會指向這排房子,這樣回答:「我來自這個鬼地方,這是我的老家。今天是中元節,鬼來了,我也回來了。」


2 塞進地板的裂縫

四妹打電話來喊:「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啦?媽媽不見了啦!」
淑美掛上電話,癱軟躺在地上。她掛不掛電話其實都沒差,她知道四妹根本不會注意到她掛了電話,只會繼續對著話筒喊叫「媽媽不見了!媽媽不見了!」炎夏囂張,無雨無雲,太陽每天對著這個小地方大方照耀,實在是快熱死了,但忍著不開冷氣,這個月沒多少工作,逼自己省電。磨石子地板有些許寒氣,涼涼的,她緊貼著磁磚,安撫溼躁的身體。前幾年島嶼中部大地震,在地板割開大裂縫,她決定不修補,反正老屋什麼都壞,壁癌張狂,鼠輩放肆,水管窒礙,三樓鐵皮屋頂被颱風吹跑好幾次。她還記得這棟房子嶄新的模樣啊,外觀的磁磚米白,內部牆壁新漆雪白,磨石子地板打上了臘,光潔閃耀。地板看起來都是扎腳的碎石子,但是踩起來卻好光滑,地板就是溜滑梯。
她翻身趴在冰涼地板上,眼睛貼近地板裂縫,往裡面看,今天中元節鬼門開,她想,說不定可以瞧見地獄。這裂縫就在她的縫紉機旁,有生機,她每次轉頭往地上看,裂縫的開口似乎就大一點,她刻意多看幾次,希望裂縫越來越大,說不定有天她就可以把自己塞進裂縫,誰都找不到她。她記得那次地震,大白天忽然地動天搖,丈夫完全沒看她一眼,急忙衝向後院,抓了幾盆蘭花往屋外跑。她完全沒起身,繼續在縫紉機上工作,這批衣服明天要交貨,地震沒關係,牆傾屋垮她都不在意,只要拜託別停電就好,一停電縫紉機就停擺,不能交貨就沒有薪水,這個月帳單還沒繳啊。她當時只希望丈夫抱著蘭花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離開這個小鄉下,從此消失,再也不要回來。
年輕時,她希望自己是蘭花。那場地震,她替蘭花感到悲哀。
這棟房子有多老?小弟出生那年,他們全家終於離開三合院,搬進這排新房其中一棟,手指數一數,左邊數過來第五棟房子。十棟新房是當年本地迎向未來的建案,後面是魚池,前方是稻田,建商說風水極佳,龍穴成家,旺土旺家旺神旺財,住戶以後會跟著地方一起起飛,小鄉變大鎮,大鎮成小城,稻田起高樓,高樓閃霓虹。當時父親開著一台破爛卡車日夜載貨,西瓜樹苗盆栽成衣什麼都載,有一陣子最常接到檳榔、荖葉送貨工作,他發現市場上有極大的檳榔需求,檳榔商機瀰漫,附近鄉鎮所有男人都一嘴腥紅,他也跟著嚼,荖葉包檳榔,滿嘴血紅,嚼嚼嚼出了生意版圖。這個小地方盛產荖葉,品質、口感比不上島嶼東部的荖葉,葉較薄,味較淡,但是產量穩定,價格低廉,整個島嶼中部的檳榔攤都仰賴此地荖葉。父親跟鄉裡的檳榔農夫談合作,開始做起檳榔中盤批發,附近農家把荖葉收成賣給他,他負責開貨車去附近鄉鎮的檳榔攤兜售,講價賺取價差。不到一年,家裡五個女兒的學費全部都如期繳交,晚餐有白飯、豬肉,年頭終於生出了第一個兒子,年尾又拚到了第二個兒子。七個孩子不能繼續擠在三合院的窄房裡了,他湊齊了頭期款,離開三合院,告別母親,買下這排房子其中一戶。
入新厝那天,大姊淑美抱著七弟走進新家,那是記憶中第一個歡笑的日子,媽媽終於生兩個兒子了,再也不用每天見到阿嬤了。淑美第一次進入超過一層樓的房子,竟然有往上的樓梯啊,竟然有三層樓啊,天哪,她竟然有了自己的房間。第一個晚上,大弟跟爸媽睡,大姊淑美和二姊淑麗負責照顧小弟,興奮到睡不著,偷偷起床,抱著小弟一起嗅聞牆上的新漆,上下樓梯,在磨石子地板上滾來翻去,不斷撫摸家裡的第一支電話,拿起電話筒,有嘟的聲音,湊到小弟耳邊,他聽到嘟聲就笑了。新家廁所裡竟然有坐式馬桶,坐著尿尿,好舒服啊。以前三合院的廁所蓋在埕外面,就是個臭茅坑,半夜肚子痛衝出去上廁所,常會在月光下看到蛇在茅坑的門上蠕動。其實蛇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大家口中的廁所女鬼。新房的廁所可以鎖門,一按就沖水,汙穢瞬間不見,一切是香的,沒有鬼,沒有蛇。小弟半夜啼哭,兩姊妹忙著泡奶粉,但當年她們根本不知道怎麼泡牛奶,只知道這是藥房介紹的高級日本奶粉。兩姊妹想,濃一點好,更營養,所以水少一點,牛奶多加幾匙,結果小弟狼吞之後,又全數吐出。淑美和淑麗覺得小弟吐奶的樣子好好笑,兩姊妹都沒離開過這個小地方,都沒看過瀑布,但小弟的吐奶,就是她們小時見過最壯觀的瀑布。
突然想到小弟。小弟好不好?每一次想到小弟,她就會好想好想,抽大麻。
這天鬼門關大開,她眼不見野鬼狂歡,只有四妹打電話來鬼吼鬼叫,也算是應景。她看著門前一桌豐盛的祭品,一整天都沒吃東西,盛宴招待陌生魂靈,自己卻成了餓鬼。線香燃盡,路過的孤魂野鬼應該都吃飽了吧,她從地上爬起來,拆了一包餅乾開始大口咀嚼。這餅真難吃,真是不懂,這些餅吃起來如烈日下荒地乾土,甜的口味一口惹糖尿,鹹的那包兩口就該洗腎,為什麼會這麼受歡迎。餅乾當然不是她買的,是丈夫去隔壁鎮的大超市買的。她交代拜拜買什麼都好,就是不要買那牌的餅乾,結果丈夫買了好幾包。她知道,丈夫是故意的。餅乾吃起來像磚頭,怎麼大家那麼愛吃磚頭呢?餅乾磚頭一塊塊堆疊,疊疊疊,在這個鄉下小地方疊成了豪華大白宮。
難吃死了,她還是逼自己吃完,絕對不可以浪費食物。咀嚼對她來說從來不是享受,而是焦灼的急迫,再難吃再難下嚥都要吞掉,過期很久的食物還可以吃,壞掉的年糕把長霉的地方切掉還是可以吃,她清楚記得飢餓的苦,那是無底的匱乏,一輩子都怕。
小時候住三合院,母親是長媳,負責烹煮阿嬤三餐,常被阿嬤嫌難吃。有次阿嬤把熱湯往母親身上潑,要母親把一桌菜拿去餵豬,看豬肯不肯吃。母親端著湯回來,聽到幾個女兒喊餓,把整鍋湯往她們灑過去,她當時不覺得燙,只覺得可惜,一整天都沒東西可吃,這鍋湯夠讓幾個姊妹都吃飽,她舔舔身上的熱湯,也想趴在地上喝四處流竄的湯。她記得當時四妹剛出生,又是個女的,父親幾個兄弟的第一胎都是男生,她家這房卻連生四個沒用的女兒。父親實在沒錢,幾個生意都沒成,餐桌稀薄,無米無肉。阿嬤養了一隻大黑狗,二妹負責養,有時候阿嬤主動給狗加菜,狗碗裡都比他們家的晚餐豐盛。後來阿嬤把黑狗宰了,大蒜燜炒一大鍋,父親其他幾個兄弟的兒子都被叫去吃幾口,只有她們這房幾個女兒被勒令待在房裡。她們幾個女兒在房間裡聞著濃烈的肉香偷偷哭,但不知道是因為飢餓,還是因為親眼看到黑狗被阿嬤拿磚頭敲昏,丟進滾燙的沸水裡。磚頭染狗血,就丟在神廳前,後來她一看到磚頭就會聽到悽厲的狗叫聲。
中元普渡,她是全家唯一完整承接母親祭拜儀式的女兒。她從小跟著母親祭拜,大小節慶的各種禁忌、儀式都很熟悉。擺出摺疊大圓桌,雞豬鴨泡麵乾貨都得上桌,圓桌置屋前朝外,桌前一盆清水,水裡浸小毛巾,讓過路鬼魂洗淨手腳,大享圓桌盛宴。三柱線香插在每一盤食物上,越是匱乏的年份,圓桌反而更豐盛。燒紙錢,求過路鬼魂勿侵擾,整個農曆七月都不能動土搬家遠行。有一次她農曆七月要換工作,從這家紡織工廠轉到另外一家紡織工廠,薪水、環境都優渥許多,母親卻禁止她換,說鬼月換工作會一世人撿角,絕對會嫁不對人。她聽話留下,就遇到了小高。
她今早四點就熱醒,冷氣老舊,運轉兩小時就會死亡,要反覆敲打、好言相勸,隔至少半天才能再開機。乾脆起來殺雞,後院養了幾隻,昨天就選好今天要殺公雞,把雞腳綁起來,預告死刑。是隻毛色發亮的公雞,凶狠吵鬧,常會飛過圍牆去跟隔壁的狗打架,左右鄰居皆怨,每天早上死叫活叫,殺了拜鬼神闔家鄰里清閒。公雞知道自己被選定了,奮力掙扎,啄她雙臂,發出悽厲的哭喊。她用繩把公雞腳牢牢綁住,其他雞刻意與公雞保持距離,遠離不祥死亡氣息。殺雞也是母親教的,抓住雞脖子,一刀劃開,鮮血滴到裝米的容器裡,順道做米血糕。去毛,汆燙,拿鑷子仔細拔雞毛。她幾個朋友總說她心笨手巧,腦袋長錯地方,都跑到雙手去了,所以拼綴、縫紉、剪裁樣樣都行,拔雞毛敏捷迅速,一整隻雞光滑油順,比市場買的雞還美。但手巧有什麼用,她知道自己是被時代拋棄的舊時代女人,十五歲輟學去台中沙鹿當紡織女工,如今六旬,雙手長滿硬繭,在家裡接工廠代工,縫一百件出口到歐洲去的衣服,薪水依然買不起一件新衣。她常幻想,歐洲人穿著她縫的衣服,都在做什麼?在街邊喝咖啡?搭船遊河?抽大麻?拿著名牌包逛街渡假?小弟說過,不是啊,歐洲人跟妳一樣,也要辛苦工作啊。但她沒去過,實在是不信。至少他們買得起她縫的衣服,她自己可買不起。
四點起床洗臉,用的是三十年前的肥皂。前一陣子她清理頂樓,發現好幾箱的老肥皂,紙盒包裝都糊了,紫紅肥皂過水搓揉,竟還能起泡,濃郁的人工花香闖進鼻腔。那年丈夫說要投資香皂工廠,把全家積蓄全部投入,結果不到幾天就接到工廠停工的電話,投資成幻影,只換來幾箱味道濃烈的香皂。她恨死那些香皂了,但不能丟啊,都是可以用的東西,拿來洗衣洗身洗狗洗地,整間房子都散發那濃烈的香氣。隔幾年她有一次在超市買菜,發現這些香皂佔滿一整個架子,根本沒有停產。她逼問丈夫,原來香皂工廠是一場戲,錢拿去還賭債,工廠、投資從來不存在,幾箱香皂是特地去買來的。她記得丈夫面對她質問的表情,一臉「誰知道連這妳也信?」她當晚把香皂弄進晚餐湯裡,一鍋湯顏色詭異,結果丈夫呼嚕喝完,表情無異,沒病沒死,只打了一個響嗝。
殺不死,淑美清楚得很,什麼都沒用,丈夫絕對死不了。這是她活下去的最大動機,她要賴活著,親眼看丈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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