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1994文學回憶錄 (4冊合售) | 誠品線上

1989-1994文學回憶錄 (4冊合售)

作者 木心/ 講述; 陳丹青/ 筆錄
出版社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商品描述 1989-1994文學回憶錄 (4冊合售):《文學回憶錄》,從古代至二十世紀、從西方到東方,攏聚文學花果,是開啟世界文學之門的叩門磚,是航向世界文學的引路燈塔。古代、中世紀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文學回憶錄》,從古代至二十世紀、從西方到東方,攏聚文學花果,是開啟世界文學之門的叩門磚,是航向世界文學的引路燈塔。古代、中世紀、近代,在每個時代裡都能找到精神血統、藝術親人。我們講文學史課,勝於讀書,就好在可以講私房話。要守住:公開場合,正式發表,不能講私房話。將來出我的講稿,私房話出不出?思考題。其實很簡單,把「不能講的」,也講出來。藝術,是光明磊落的隱私。講完後,一部文學史,重要的是我的觀點。── 木心或曰:木心的觀點是否獨斷而狂妄?嗚呼!這就是我保有這份筆錄的無上驕傲。──陳丹青1989-1994文學回憶錄--古代之卷涵蓋希臘羅馬神話、希臘史詩、希臘悲劇、《聖經》、釋迦牟尼、印度史詩、《詩經》、《楚辭》、中國古代歷史學家、先秦諸子(老子、孔子、墨子、孟子、莊子、荀子、韓菲子)、魏晉文學到五世紀初的陶淵明。勞動是苦的,做愛是悄悄的,為戰爭勝利是大規模的、開放的,故有聲,聲有歌,歌有詩。神話,是大人說小孩的話,說給大人聽的。多聽、多想,人得以歸真反璞。中國神話,好有好報、惡有惡報,太現實。從藝術的價值判斷,耶穌是「成了」,從人生的價值判斷,耶穌愛世人是一場單方面的愛。任何各國古典抒情詩都不及《詩經》。整個《詩經》是悲苦之聲。《道德經》是老子的絕命書,也是老子的情書。1989-1994文學回憶錄--中世紀—十七世紀之卷涵蓋五世紀─十五世紀,及至中國十六世紀時期,介紹唐詩、宋詞、波斯文學、阿拉伯文學、中國古代戲曲、中國古代小說、日本文學、文藝復興、莎士比亞,以及十七世紀英國文學、法國文學。知道了古典,現代就拿到了。不通古典,無所謂現代。讀天才的作品,自己也好像是天才一樣。莎士比亞能退遠是非善惡,故能惡中有善,善中有惡。同樣寫飲酒,東方是借酒而忘憂、消愁,西方的酒神卻是創造極樂、狂歡。《金瓶梅》,更容易誤解,太像性書,英國性文學大師D.H. 勞倫斯看了也要張口結舌。此書最妙是淫穢下流的地方,亦暴露人性。1989-1994文學回憶錄--十八—十九世紀之卷涵蓋此一時期的英國、法國、德國、南歐、北歐、中國、俄國、波蘭、丹麥、挪威、瑞典、愛爾蘭、日本各國文學。大家看《紅樓夢》,戳穿了講,是看故事,看花姑娘,看排場,看細故。怎麼讀才好?從空中鳥瞰。《少年維特的煩惱》、《簡愛》、《茶花女》、《冰島漁夫》,這幾部愛情小說,如果看不懂,不愛看,那是愛情的門外漢門外婆。而且我可以判斷他是個壞人,沒出息。哈代,你要純性地讀;狄更斯,充滿友情去讀;托爾斯泰,可以苛求地讀。可是我讀巴爾札克,完全放棄自己。用北方話說,豁出去了。由他支配,我沒意見。我講課,是要你們自立,自成一家,自成一言。1989-1994文學回憶錄--二十世紀之卷介紹影響二十世紀文學的哲學家,從各種文學流派介紹作家及其作品。流派包括:象徵主義、意識流、未來主義、表現主義、意象主義、存在主義、新小說、原樣派、荒誕劇、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魔幻現實主義。尼采的書宜深讀,你淺讀,驕傲,自大狂,深讀,讀出一個自己來。羅曼‧羅蘭的書宜淺讀,你若深讀,即迷失在偉大的空想中。《道德經》若淺讀,就會講謀略,老奸巨猾,深讀,會煉成思想上的內家功夫。五年來(1989年元月-1994年元月),我們的課遭到許多嘲笑。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讚賞,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則太冷清了。假如連續五年研究一個題目,不謀名,不謀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欽佩的。五年研究下來,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五年文學遠征,這是樂趣,你知道了:要誰,不要誰。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木心1927年生,原籍浙江烏鎮。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1982 年移居紐約,2006年返回浙江,2011年辭世。木心家學根柢正統扎實,自幼讀書習文學琴,熟習希臘神話、舊約新約,與儒釋經典同為必修課程。少年期間在茅盾的藏書中,飽覽世界文學名著。文學、哲學、歷史、藝術、音樂,一貫做世界性範疇的探索。1946年,在杭州辦第一次個展。1985年,在哈佛大學辦第二次個展。1950年,辭去教職,獨上杭洲莫干山,讀書寫作。1982年,移居紐約,鬻畫營生。散文一出驚豔文壇,小說《溫莎墓園日記》深得美國學界喜愛;加州大學校長閱《溫莎墓園日記》兩頁,便說:「能不能請這位先生來我校講課。」哈佛大學、加州大學的邀約,木心一概婉拒,致力於讀書、寫作、繪畫。寫作文章近千萬字,但大部分都自毀了。著有散文、詩、小說:《西班牙三棵樹》、《我紛紛的情欲》、《巴瓏》、《偽所羅門書》、《雲雀叫了一整天》、《詩經演》、《愛默生家的惡客》、《瓊美卡隨想錄》、《即興判斷》、《素履之往》、《哥倫比亞的倒影》、《溫莎墓園日記》、《魚麗之宴》。****木心 講述陳丹青 筆錄

產品目錄

產品目錄 ●1989-1994文學回憶錄--古代之卷 小引/陳丹青 文學,局外人的回憶/梁文道 開課引言 第1講 希臘羅馬神話(一) 第2講 希臘羅馬神話(二) 第3講 希臘史詩 第4講 希臘悲劇及其他 第5講 新舊約的故事和涵義 第6講 新舊約再談 第7講 福音 第8講 新舊約續談 第9講 東方的聖經 第10講 印度的史詩、中國的詩經 第11講 詩經續談 第12講 楚辭與屈原 第13講 中國古代的歷史學家 第14講 先秦諸子:老子 第15講 先秦諸子:孔子、墨子 第16講 先秦諸子:孟子、莊子、荀子及其他 第17講 魏晉文學 第18講 談音樂(未記) 第19講 陶淵明及其他●1989-1994文學回憶錄--中世紀—十七世紀之卷 第20講 中世紀歐洲文學 第21講 唐詩(一) 第22講 唐詩(二) 第23講 唐詩(三) 第24講 宋詞(一) 第25講 宋詞(二) 第26講 中世紀波斯文學 第27講 阿拉伯文學 第28講 中國古代戲曲(一) 第29講 中國古代小說(一) 第30講 中世紀日本文學 第31講 文藝復興與莎士比亞 第32講 十七世紀英國文學、法國文學 第33講 中國古代戲曲(二) 第34講 中國古代小說(二)●1989-1994文學回憶錄--十八—十九世紀之卷 第35講 十八世紀英國文學 第36講 十八世紀法國文學、德國文學 第37講 歌德、席勒及十八世紀歐洲文學 第38講 十八世紀中國文學與曹雪芹 第39講 十九世紀英國文學(一) 第40講 十九世紀英國文學(二) 第41講 十九世紀英國文學(三) 第42講 十九世紀英國文學(四) 第43講 十九世紀法國文學(一) 第44講 十九世紀法國文學(二) 第45講 十九世紀法國文學(三) 第46講 十九世紀法國文學(四) 第47講 十九世紀法國文學(五) 第48講 十九世紀德國文學 第49講 十九世紀德國文學、俄國文學 第50講 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再談 第51講 十九世紀俄國文學續談 第52講 十九世紀波蘭文學、丹麥文學 第53講 十九世紀挪威文學、瑞典文學 第54講 十九世紀愛爾蘭文學 第55講 十九世紀美國文學 第56講 十九世紀中國文學 第57講 十九世紀日本文學●1989-1994文學回憶錄--二十世紀之卷 第58講 二十世紀初期世界文學 第59講 二十世紀現代派文學 第60講 影響二十世紀文學的哲學家(一) 第61講 影響二十世紀文學的哲學家(二) 第62講 象徵主義 第63講 意識流 第64講 未來主義 第65講 未來主義、表現主義及其他 第66講 卡夫卡及其他 第67講 表現主義、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缺課) 第68講 意象主義(一) 第69講 意象主義(二) 第70講 存在主義(一) 第71講 存在主義(二) 第72講 沙特再談 第73講 沙特續談 第74講 卡繆及其他 第75講 新小說(一) 第76講 新小說(二) 第77講 新小說(三) 第78講 原樣派、荒誕劇、垮掉的一代 第79講 垮掉的一代再談 第80講 垮掉的一代續談 第81講 黑色幽默 第82講 魔幻現實主義(一) 第83講 魔幻現實主義(二) 最後一課 後記/陳丹青 出版說明

商品規格

書名 / 1989-1994文學回憶錄 (4冊合售)
作者 / 木心 講述; 陳丹青 筆錄
簡介 / 1989-1994文學回憶錄 (4冊合售):《文學回憶錄》,從古代至二十世紀、從西方到東方,攏聚文學花果,是開啟世界文學之門的叩門磚,是航向世界文學的引路燈塔。古代、中世紀
出版社 /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ISBN13 / 9789865823399
ISBN10 / 986582339X
EAN / 9789865823399
誠品26碼 / 2680818823008
頁數 / 1520
注音版 /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尺寸 / 13X19CM
級別 / N:無

試閱文字

內文 : 最後一課



課前看牆上《蒙娜麗莎》畫片。

木心:這張嘴放在那兒,不知道多少畫就不算了。你去臨?達文西自己也臨不了了。

一點二十五分開始講。



同學們,新年好。

今天很難得。那麼冷的天,世界文學史結束在很冷的一天。講課要結束了。

我來講講我是怎樣講文學史的。本來是想把本世紀各個流派全講完,可是想想,這樣講,能托得住五年講下來的文學史嗎?

用另外一個方法講。講講我這個示眾的例子──從前殺頭,是要示眾的。這樣講,比較難。向來我在難和易的事情裡,擇難,從難處著手。這已經是我的第二本能了。

花了一天兩夜,寫了一個總結性的東西──完全離開文學史。要托住文學史,要一個夠分量的結尾。

這是我六十七歲時講的課。等你們六十七歲時,可以看看。像葡萄酒一樣,陽光、雨露,慢慢成熟的。吳爾芙夫人講:「我講的話,你們不會懂的。」那時她也六十多歲了。

年齡非常要緊的。我三、四十歲,五十歲,都讀過吳爾芙,六十多歲時,看懂了──看懂她對的、不對的地方。

我敢於講,我今天講的,你們可以在六十幾歲時讀,讀了想:幸虧我聽了木心的話。

我聽我自己的話。我聽的話,是別人告訴我的。譬如尼采,我聽他的話。不能想像沒有尼采,沒有從前的藝術家講的話,不可能有我的。

幸虧我們活在二十世紀,前面有二千多年,甚至五、六千年歷史。

今天我的最後一課,和都德的「最後一課」,性質完全不同。法國人而不准上法文課,那是非常悲哀。我們恰恰相反,中國人、中國文化,還沒有被消滅。

我對方塊字愛恨交加。偏偏我寫得最稱心的是詩,外國人無法懂。詩,無法翻。外國人學中文,學得再好,只夠讀小說、散文,對詩是絕望的。中國字,只能生在中國,死在中國。再想想:能和屈原、陶淵明同存亡,就可以了,氣也就平了,乖乖把「世界文學史」拉扯講完。

現代藝術,流派,愈來愈多。這是個壞現象。上次講過一個公式:直覺──概念──觀念。從希臘到文藝復興到浪漫主義,人類可以劃在直覺時代。直覺的時代,很長,後來的流派,都想單獨進入觀念,卻紛紛掉在時空交錯的概念裡。

所以我一氣之下,把二十世紀的藝術統統歸入概念的時代。將來呢,按理想主義的說法,要來的就是觀念的時代。

我呢,是個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是個轉了背的理想主義者,是向後看的。拿古代藝術作我的理想,非常羡慕他們憑直覺就能創造藝術。

我愛人類的壯年、青年、少年、童年時期的藝術──文化沒有嬰兒期的──人類文學最可愛的階段,是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以中國詩為例,《詩經》三百首,其中至少三十多首,是中國最好的詩。到了屈原、陶潛,仔細去看,已經有概念。屈原嘛香草美人,陶潛老是酒啊酒啊。

《詩經》三百篇,一點也沒有概念,完全是童貞的。

李白、杜甫,更是概念得厲害。到了宋、明、清,詩詞全部概念化。由此看,我的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轉了背的理想主義,事出無奈,但事出有因。

講開去: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麼?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無奈找不到那麼多可愛、好聽、好吃、好看的,那麼,我知道什麼是好的。我在「文革」中不死,活下來,就靠這最後一念─我看過、聽過、吃過、愛過了。

音樂,貝多芬、莫札特、蕭邦等等。食物呢,是蔬菜、豆類,最好吃,哪裡是熊掌燕窩。愛呢,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幾十年轟轟烈烈的羅曼史,我過來了,可以向上帝交帳。「文革」中他們要槍斃我,我不怕,我沒有遺憾。

都愛過了。但還要做點事。我深受藝術的教養,我無以報答藝術。這麼些修養,不用,對不起藝術。少年言志,會言中的──往往壞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說中。

以後,不可能兩個星期見面,很可能兩個月、兩年見一面。我要講大家一輩子有用的東西。講了,有備無患。你們用不用,悉聽尊便,我只管我講。是哪一些呢,分分綱目:

文學是可愛的。

生活是好玩的。

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翻原稿,發現我就此寫下去,沒有停頓地寫完了,可見那麼多年,我的思想可以沒有綱目。我知道我寫完了,算是把我的文學觀點架構起來了。)

先引老子的話: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這真叫做是詩!最近又在看老子,老子是唯一的智者。看到老子,歎口氣:你真是智者,是兄弟。

歷來的哲學家、文學家,對人不瞭解。甚至對老子也不瞭解。蒙田,不瞭解人。馬克斯,對人無知。

自知者明。我看到牛,想:好可憐。望過去一團黑暗。

自勝者強。毛澤東能勝人,對他自己,對黨,全失敗。富,是要知足;百萬富翁,不富,因為不知足,他們在玩數字遊戲。金錢和健康一樣,一個健美男子,天天躺在床上,有什麼用?有錢,要會用。中國古代,有些人是會用錢的。倪雲林,晚年潦倒,剛賣了房子,錢在桌上,來了個朋友,說窮,他全部給那個朋友。這才是會用錢。強盜打他,他一聲不響,後來說,一出聲便俗。

真是高士。

我的詩的綱領:一出聲就俗。

拉遠了。強行者有志。「文革」初,老舍、傅雷⋯⋯決定去死。為什麼?我不肯死──平常倒是想死。「文革」那麼凶,我用老子對付:「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結果呢,「文革」持續那麼久。我跟老子說:老兄,你也料不到。

不失其所者久。這個「所」,是本性。

死而不亡者壽,完全是指藝術家。

「孔子未亡必霸,而必為人所霸。」「老子治國,而生隨之亡。」這是我從前寫的句子。

「治國平天下」、「竊國平天下」、「亂世治國」,那是政客的事。哲學家不能治國。那是惡人的事。這個世界引起許多哲學家關心政治,可是他們不懂政治。毛澤東、鄧小平可以說:你們不懂政治。

死而不亡者壽。當然指藝術家。當時老子這麼說,不知是指藝術家、指哲學家。



文學是可愛的



「文學是可愛的。」

不要講文學是崇高偉大的。文學可愛。大家課後不要放棄文學──文學是人學──至少,每天要看書。我是燒菜、吃飯、洗澡時,都會看書。湯顯祖,雞棚牛棚裡也掛著書,臨時有句,就寫下來。

電視盡量少看。

西方人稱電視是白癡燈籠。最有教養的人,家裡沒有電視;最多給小孩子看看。電視屏幕愈來愈大,腦子愈來愈小。

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個意思推向極端:我也看電視;尼采,克制不住地手淫──這樣他才是尼采。

鴉片、酒,都好。不要做鴉片鬼、酒鬼。什麼事,都不要大驚小怪,不要推向極端。

讀書,開始是有所選擇,後來,是開卷有益。開始,往往好高騖遠。黃秋虹來電話說在看莊老、在看《文心雕龍》。我聽了,嚇壞了──一個小孩,還沒長牙,咬起核桃來了。

開始讀書,要淺──淺到剛開始就可以居高臨下。

一上來聽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你會淹死。一開始聽《聖母頌》、《軍隊進行曲》,很好。我小時候聽這些,後來到杭州聽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居然完全不懂。

對西方,一開始從基督教著手。要從完全看得懂的書著手,還得有選擇。至少到六十歲以後,才能什麼書拉起來看,因為觸動你去思考,磨礪你的辨別力,成立你自己的體系性(非體系)。你們現在還不到這個境界。

認真說,你們還不是讀書人。不相信,你拿一本書,我來提問,怎麼樣?要能讀後評得中肯,評得自成一家,評得聽者眉飛色舞,這才是讀者。

以俄羅斯為例,可以先是高爾基,然後契訶夫,然後托爾斯泰,然後杜思妥也夫斯基。我有時會頑皮地想,你們七、八個人,一天之中看書的總閱讀量,還不及我一個人寫作之餘泛覽手邊書。

這樣說,是為了激動你們去讀書的熱情。

也有一種說法:我們是畫畫的,畫也畫不好,哪有時間讀書?這就對了──大家看書不夠,就去畫畫了。

大陸的新文人畫,是文盲畫的文人畫,看了起雞皮疙瘩。識字不多的作家,才會喝彩。中國的文人畫,都是把文學的修養隱去的。李太白的書法,非常好,蘇東坡畫幾筆劃,好極了。

我不是推銷文學,是為了人生的必備的武器和良藥。大家要有一把手槍,也要有一把人參──最好是手槍牌人參,人參牌手槍。

大家還在青春期。我是到了美國才發育起來的,臉上一大堆看不到的青春美麗痘。第一見證人是丹青,他看到我怎樣成長起來;在中央公園寒風凜冽中,讀我的原稿。

我很謙虛哩,在心裡謙虛哩。

這樣嘛,才能成大器──中器、小器,也要完成。五年來,好處不少的。這些好話,留到畢業典禮上講。我給每個同學一份禮物──每個人都有缺點,克服缺點的最好的辦法,是發揚優點。發揚優點,缺點全部瓦解──不是什麼一步一個腳印,像條狗在雪地上走。狗還有四隻腳呢,許多腳印。

五年來,我們的課遭到許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讚賞,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則太冷清──只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贊成,哪怕研究打麻將──假如連續五年研究一個題目,不謀名,不謀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欽佩的。五年研究下來,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認真做事,總不該反對。嘲笑我們講課,不是文化水準問題,是品質問題。有品質的人,不會笑罵。

文學是人學。學了三年五年,還不明人性,談不上愛人。

文學,除了讀,最好是寫作。日記、筆記、通信,都是練習,但總不如寫詩寫文章好。因為詩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記改來改去的?魯迅寫─喝豆漿一枚,八分錢──那麼當然八分錢,有什麼好改的。

我這麼說,是有點挖苦的。他們寫這些瑣事,有點《浮生六記》的味道。

日記,是寫給自己的信,信呢,是寫給別人的日記。

你們傳我一句話,或描述我的有關情況,到傳回來時,都走樣了。我的說話和文學的嚴密性,我的生活的特異,由我傳達別人的話、別人的情況,可以做到完全達意,而慢慢做到可以達人家的意比別人更透徹。

外人聽了,會說自吹自擂,你們要替我作證:木心不是妖怪,是個普通的健康的老頭子。

我講這些,有用意的。

文學背後,有兩個基因:愛和恨。舉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

「我像尋索仇人一樣地尋找我的友人。」

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為。你們見過這樣強烈的句子嗎?說起來,是文字功夫,十五個字,其實不過是有愛有恨,從小有,現在有,愛到底,恨到底。

各位都有愛有恨,苦於用不上,不會用。請靠文學吧。文學會幫助你愛,幫助你恨,直到你成為一個文學家。



生活是好玩的



接著講,「生活是好玩的。」

安德烈.紀德的書,我推薦給大家,很好讀的──良師益友。他繼承了尼采、杜思妥也夫斯基,是個中間人。我現在還記得紀德的好處。當時我在羅曼.羅蘭家裡轉不出來,聽到窗口有人敲,是紀德,說:「Come on, Come on!」把我帶出去了,我永遠心懷感激。

紀德有書叫《地糧》(要找盛澄華的譯本)。他說:人應該時時懷有一種死的懇切。(原話記不真切了。我是慣用自以為達意的方式重述。)這句話,你們能體會嗎?

我可以解釋,如果你們能領悟,聽我的解釋是否相一致。

人在平時是不想到死的,好像可以千年萬年活下去。這種心理狀態,就像佛家說的「貪、嗔、癡」──「嗔」,老怪人家,老是責怒;要這要那,叫「貪」;一天到晚的行為,叫「癡」。總之,老是想占有身外之物,買房、買地、買首飾,買來了,就是「我的」,自己用完還要傳給兒孫。放眼去看芸芸眾生,不例外地想賺錢,想購物。

學林有個親戚,打三份工,心肺照出來,全是紅的,然後就死了。心理學上,這是個工作狂,其實還是想占有。

他數錢時心裡有種快樂。拚命打工賺錢,筋疲力盡到死,這不是幸福。那些億萬富翁億萬富婆,也不是幸福。一個人不能同時穿兩雙鞋,不能穿八件衣。

家裡小時候也是萬貫家產,我不喜歡,一點樂趣也沒有。

推到極點,皇帝皇后總算好了吧?你去問問他,如果他們看得起你,就會訴苦。

所以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麼?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憑這個,憑這樣一念,就產生了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可是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又是要死的──太陽,將會冷卻,地球在太陽系毀滅之前,就要出現冰河期,人類無法生存。可是末日看來還遠,教堂、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煞有介事,莊嚴肅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

我是懷著悲傷的眼光,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

張愛玲這點很好──再好的書,你拿去,不執著。這一點,她有貴氣。

不過你們可不要來向我借書─很奇怪,我一到哪裡,一分錢不花,書就會流過來。小時候學校因為戰爭關門了,書全拿到我家裡來。現在我的書又多起來了──各種書。

連情感──愛──也不在乎了。愛也好,不愛也好,對我好也好,不好也好,這一點,代價付過了。唯有這樣,才能快樂起來,把世界當一個球,可以玩。

諸位還是想買這個球,至少買一部分,但不會玩。

莫札特會玩。他偶爾悲傷。他的悲傷,是兩個快樂之間的悲傷。論快樂的純度,我不如莫札特,他是十足的快樂主義。我是三七開,七分快樂,還有三分享樂主義。

奉勸諸位:除了災難、病痛,時時刻刻要快樂,尤其是眼睛的快樂─要看到一切快樂的事物。耳朵是聽不到快樂的,眼睛可以。你到鄉村,風在吹,水在流,那是快樂。

你是藝術家,你就是人間的鳳凰,一到哪裡,人間的百鳥就會朝鳳──你這鳳凰在百鳥中是一聲不響的。

我外婆家開地毯廠,曬開來,有一天忽然飛來一隻鳳凰,周圍都是鳥叫。學徒看見了,回來告訴老闆,老闆趕過去,什麼也沒有。

鳳凰在萬物中一聲不響。頂多,寫幾句俳句。

上次我們不知不覺走到中央公園,你們問一句,我答一句,就是百鳥朝鳳。是一次彩排。我平常散步,靈感比那次還要多。

可是這鳳凰的前身是個烏鴉,烏鴉的前身呢,是隻麻雀。

安徒生說得比我好,他說,他從前是個醜小鴨。他的畫和用具到上海展覽過,我摸過他的手提箱。

在座人人都是醜小鴨,人人都會變成天鵝──也有人會醜一輩子。中傷誹謗之徒,拿了我的一根毛,插在頭上也不是,插在尾巴上也不是,人家一看,是天鵝毛。

諸位將來成功了,也有羽毛會給別人拔去用的。對這種事,最好的態度,是冷賢。

所謂「冷」,就是你決絕了的朋友,別再玩了。不可以的。決絕了,不要再來往,再來往,完了,自己下去了。人就怕這種關係,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後來炒了點豆子,又送過去(送過去,碗沒有拿回來,又吵)。小市民、庸人,都是這樣子。

我已經是絕交的熟練工人了。

「賢」,就是絕交後不要同人去作對,放各自的活路。他們要墮落,很好,懸崖深淵,前程萬里。他們如果有良知,他們會失眠。

最好的學生,是激起老師靈感的學生。丹青是激起我靈感的朋友。

只要還有百分之零點幾的良知,他就會失眠。推出山門,回來後就不像樣了。他們背離的不是我,而是我所代表的東西。這是我不願意有,但避免不了的象徵性。從小就有,我不要有,就是有,沒有辦法。

這種現象的存在和激化,就是生活中的快樂。耶穌行了許多奇蹟,我們是凡人,不會有奇蹟。但有一點,被你拋棄的人,後來都墮落了。和你一起的人,多多少少有成績,這就是生活中的快樂。

我們作為耶穌的後人,教訓慘重,再不能上當了。耶穌太看得起人類。猶大,我指叫那些背叛的人為「由他」──由他去吧。

生活像什麼呢?像上街去買鞋,兩雙同價的鞋,智者選了好看的,愚者選了難看的。生活像什麼呢?傍晚上酒吧,智者選了美味的酒,愚者買了爛酒,還喝醉了。

所以,快樂來自智慧,又滋養了智慧。

今後到歐洲去旅行,一路看一路講,我們可以看看會發生什麼。

生活聽起來沒有奇怪,人人都在吃喝玩樂。沒有享受到的生活,算不上生活。把生理物理的變化,提升為藝術的高度,這就是生活、藝術的一元論。

生活嘛,庸俗一點,藝術,很高超──沒那麼便宜。



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一九五○年,我二十三歲,正式投到福樓拜門下。之前,讀過他全部的小說,還不夠自稱為他的學生──被稱為老師不容易,能稱為學生也不容易啊。小說家的困難,是他的思想言論不能在小說裡表現出來的。我同福樓拜的接觸,直到讀他的書信──李健吾寫過《福樓拜評傳》,謝謝他,他引了很多資料──才切身感受到福樓拜的教育。我對老師很虔誠,不像你們對我嘻嘻哈哈。

那年,我退還了杭州教師的聘書(當時還是聘書制),上莫干山。這是在聽福樓拜的話呀,他說:



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



當時我在省立杭州第一高中執教,待遇相當不錯,免費住的房間很大,後門一開就是游泳池。學生愛戴我,其中的精英分子真誠熱情。初解放能得到這份位置,很好的,但這就是「常人的生活」,溫暖、安定、豐富,於我的藝術有害,我不要,換作淒清、孤獨、單調的生活。我雇人挑了書、電唱機、畫畫工具,走上莫干山。那時上山沒有公車的。

頭幾天還新鮮,後來就關起來讀書寫書。書桌上貼著字條,是福樓拜說的話:



藝術廣大已極,足以占有一個人。



長期寫下去,很多現在的觀點,都是那時形成的。

修道,長期的修道。丹青在時代廣場的畫室,就是他的修道院,天天要去修道的。

讓你的藝術教育你。

對子女的好,好在心裡,不要多講。我對朋友的好,也不講。以後你們成熟了,我要評,只要好,我就會評。評論,要評到作者自己也不知道的好,那是作者本能地在做,評價從觀念上來評。

用福樓拜這句話,意思是:我甘願為藝術占有,沒有異議。回顧這些往事,是說,藝術家一定要承當一些犧牲。你們承當過多少?你們還願意承當多少?清不清楚還要犧牲點什麼?

不值得犧牲的,那叫浪費。

宗教很明白:你要進教門,就得犧牲──吃素,不結婚,不說綺語。但宗教所要的犧牲,是殺死生命,很愚蠢。可是殺而不死,修道院弄出許多事來。

福樓拜不結婚。他對情人說:你愛我,我的構成只有幾項觀念,你愛那些觀念嗎?

藝術家的犧牲,完全自願。

當我指出這個願望,你點頭,那麼,我明打明指出:哪些事你不應該做──這事是虛榮,那事是失節──你們聽了,要受不了的。可就是這些事,使人不甘離開常人的生活。

可能你會說:「您老別含糊,儘管說,咱們能改過的改,不能改的慢慢合計。」不,我不會明說的。

古代,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人類到了現代,一切錯誤,全是明知故犯。現代人的聰明,是一個個都沒有「一時糊塗」的狀態,倒是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犯罪勇氣。現代人中,恐怕只有白癡、神經病患者,可能質樸厚道的。正常人多數是精靈古怪,監守自盜。

這就是現代人。我們生在現代,太難歸真反璞了。

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生活裡沒有這樣便宜。

年輕時在上海,新得了一位朋友,品貌智力都很好。某日談到上海人無聊,半點小事就引一堆路人圍觀。正說著,對面馬路霎時聚集十多人議論什麼事,那朋友急步過去看究竟,我就冷在路邊,等,這真叫孤獨,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呆等了好久,他才興盡而歸。現在還是這樣,我老被人扔在路邊──這條路,叫做藝術之路──我老了,實在比較好的朋友,可以等等,等他從彼岸興奮歸來。普通朋友呢,不等了,走了。罵我不講義氣,獨自溜了?這種顧慮似乎不必要。新的情況是,跑去看熱鬧的人,就此消失在熱鬧中,不回來了,所以大大減少了等的必要。

也許你要問:為什麼藝術家一定要有所犧牲呢?

這一問者,大抵不太願意犧牲,因為還沒弄清藝術是怎麼回事,怕白白犧牲──我可以徹底地說:藝術本來也只是一個夢,不過比權勢的夢、財富的夢、情欲的夢,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藝術,是個最好的夢。

我們有共享的心理訴求。你畫完一張得意的畫,第一個念頭就是給誰看。人一定是這樣的。權勢、財富,只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對立了,一半財富權力給了你了。情欲呢,是兩個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來,藝術是可以共享的。天性優美,才華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業上、愛情上,但都會失敗,失算,過氣──放在藝術上最好。

為了使你們成為藝術家,有這麼多的好處,你可以犧牲一點嗎?

既然分得清雅俗,就要嫉俗如仇,愛雅如命。我中秋節買月餅,回家就把月餅盒扔掉。這麼俗的設計,不能放在家裡。

決絕的不再來往,不要同不三不四的人廝混,聽了幾年課,這點鑒別力要有。跑過家門的松鼠,長得好看,我餵牠吃,難看,去去去。

虛榮有什麼不好?就是沒有光榮的份。兩個「榮」,你要哪一個?要克制虛榮心,算不算犧牲?你試試看。

如果你真能被藝術占有,你哪有時間心思去和別人鬼混,否則生活就不好玩了。因為你還在藝術的邊緣,甚至邊外,藝術沒有占有你,你也沒有占有藝術,所以你的生活不會很快樂,甚至很煩惱。怎麼辦呢?

好辦,再回到前面講的,人活著,時時要有死的懇切,死了,這一切又為何呢?那麼,我活著,就知道該如何了。

所以時時刻刻要有死的懇切,是指這個意思。



一九九四年,我願大家都有好的轉變。課完了,我們將要分別,即使再見面,要隔了一層了,校友見面,客客氣氣。過去這一段,今後得不到了,想來心有戚戚。

怎麼把這個氣氛延續下去?有個想法:將來成立一個文學研究會,遠話近說,先醞釀。文藝復興,從個體戶到集體戶,要有個形式。這是新年的新希望。目的,要入世,做點事──也是一種犧牲,綁出去,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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