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島有事 (限量作家簽名版) | 誠品線上

群島有事 (限量作家簽名版)

作者 朱宥勳
出版社 大和書報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商品描述 群島有事 (限量作家簽名版):藉口維護治安,解放軍進占金門。海峽天險,反而成為奪還的阻礙。解放軍的下個目標,是馬祖⋯⋯刻畫台海局勢的緊湊精采小說,以全新的想定,讓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台海詭譎局勢下群島的複雜命運與身分認同,編織出一幅關於戰爭、記憶與情感的人性畫卷。《群島有事》是朱宥勳繼多重獲獎與入選的《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之後,再度以小說為思想實驗場域,以全新想定推演台海緊張情勢,探問戰雲之下的人性面目。本書由中長篇小說〈群島有事〉為主,輔以一篇短篇小說〈水牛的影跡〉構成。〈群島有事〉講述馬祖出身的記者曹以欽,在金門從事反對「金廈合併施政」的行動,不料卻神祕死亡。他死後,透過水的意識敘述,回望家鄉情感、個人成長與台灣政治現實,揭開一場更大圖謀的序幕。小說下部緊接著描寫曹以欽之父、馬祖立委曹祥官與曹以欽的太太陳文萱,在金門被中國迅速占領後的應對,以及在馬祖保衛戰中,發現自己身陷另一重政軍連環陷阱⋯⋯。書中外一篇〈水牛的影跡〉,探討戰爭對文化與記憶的摧殘與重建。文化記憶,亦是戰爭欲打擊的重要目標。小說描述黃土水名作《水牛群像》在戰火中毀損後快速修復,引發真偽爭議。透過對這件浮雕作品真偽的攻防,展現出戰爭下兩代人的糾葛掙扎。戰爭是人類最大的苦難,而戰爭也是人類心智與力量的輻輳,瞥過眼去逃避,並無法真正避免,去認識、理解與準備防範,方有可能避開這禍端。《群島有事》不是預言,也不是答案,而是一場直視戰爭可能性的思想實驗,觸及台灣人鮮少關注的馬祖、金門議題,不避諱那些最難解開的困境。小說並非為了提供解答,而是希望可以有一個稍微靠近、稍微理解馬祖與金門的契機,也讓我們再靠近一點過往習慣忽略的難題。用小說的步伐,想像走過這一遭,那以後我們就可能可以不用再走這一遭。「《群島有事》是以我非常天真的一種想望為核心。有沒有可能,我們能重新塑造一個『群島』的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裡,我們可以從『台灣本土文化』,變成複數的『群島本土文化』?進而,從『台灣認同』,變成複數的『群島認同』?如果有這樣想望的人,面對最嚴酷的台海戰爭局面,會遭遇到哪些困難?」——朱宥勳寺尾哲也(作家)李志德(資深媒體工作者)沈伯洋(立法委員)阿潑(作家)張亦絢(作家)劉文(黑熊民防教育協會理事長)劉致昕(記者、作家)——推薦(依姓名筆畫順序)《群島有事》是一場對邊陲的召喚,也是對中心的質問。⋯⋯我相信,小說的虛構情節即使不是預言,也是政治劇本草稿,或是讓我們有所依循的盼望。很高興能看到這麼一個單刀直入群(離)島議題的作品,其不僅以文學的方式對抗地緣政治的冷酷,並在過程中,展示一種柔性的、具有島嶼性格的共同體想像。——阿潑《群島有事》寫出「地緣出身」對每個人的情感與政治作用,使其成為令人動容之作。而「地緣出身」或許總不止一個。誕生時有一個,每一戀愛帶來另一個。它既使我們與他人衝突,也使我們與他人相認相愛。這是《群島有事》中,令我喜歡的原因之一。就像喜歡「芹壁的風」一樣,深深喜歡。——張亦絢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朱宥勳台灣桃園人,一九八八年生,畢業於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系、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曾獲金鼎獎、林榮三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台積電青年文學獎。出版過:小說集——《誤遞》與《堊觀》。小說連作——《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用虛擬的未來口述歷史架構,以多樣觀點描述一場台灣近未來的戰爭,探索台灣民族共同體的想像。長篇小說——《暗影》、《湖上的鴨子都到哪裡去了》。非虛構作品——《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戒嚴台灣小說家群像》、《他們互相傷害的時候:台灣文學百年論戰》、「作家新手村」系列的《作家生存攻略》與《文壇生態導覽》、《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與《學校不敢教的小說》。散文集——《只能用4H鉛筆》,討論對身體認知的轉變,如何改變了對自己與對世界的認識。與朱家安合著《作文超進化》,與黃崇凱共同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與愛好文學的朋友創辦電子書評雜誌《祕密讀者》,曾持續三年不間斷出版當時台灣僅見的文學評論刊物。個人網站:https: chuckchu.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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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品目錄 推薦序——在《群島有事》中尋找未竟的共同體(阿潑)推薦序——吹哪裡的風?芹壁的風:《群島有事》與「地緣出身」(張亦絢)自序——小說應該要有彼此吧第一部 水尾第二部 風頭外一篇 水牛的影跡

商品規格

書名 / 群島有事 (限量作家簽名版)
作者 / 朱宥勳
簡介 / 群島有事 (限量作家簽名版):藉口維護治安,解放軍進占金門。海峽天險,反而成為奪還的阻礙。解放軍的下個目標,是馬祖⋯⋯刻畫台海局勢的緊湊精采小說,以全新的想定,讓
出版社 / 大和書報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ISBN13 /
ISBN10 /
EAN / 9991140825015
誠品26碼 / 2682977217001
頁數 / 300
注音版 /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尺寸 / 14x20x1.9cm
級別 / N:無
提供維修 /

試閱文字

推薦序 : 推薦序
在《群島有事》中尋找未竟的共同體
阿潑


這幾年頻頻造訪金門,讓我清楚認知到,金門和台灣在歷史背景上有明顯的差異,而那影響了彼此的情感、觀點和認同。例如,在民國四年設縣的金門,始終在中華民國體制下,台灣卻是在中華民國建國三十四年後,才和這個國家產生關聯。
然而,中華民國在台灣,不在金門。金門則為了保衛「在台灣的中華民國」,長期擔任前線的角色,捱過比戒嚴還嚴峻的戰地政務,忍受單打雙不打的砲彈攻擊。但在今日,台灣的中華民國印記漸漸淡去,台海危機因此再起,戰爭在彼此之間,成為一個尷尬的話題,每每聊及此,當地人語氣輕鬆地跟我說:「中共不會打金門,要打,會直接打台灣。」甚至反問我:「你覺得如果中共攻打金門,台灣會保護我們嗎?」
當時希望和中國談定和平協議的政治人物也向我強調:一九五五年,中(台)美共同防禦協定簽訂的時候,並不包含金門、馬祖。他們必須替自己找到生存之道。
這其實很容易理解,畢竟,打從台灣政治人物提出金門撤兵論,而駐守金門的軍隊日漸減少後,金門人感受到的是「背叛」——過去金門有多以「反共前線」為榮,今日就受多大背離的傷害。更不用說,因長期處於戰地政務體制中的相對剝奪感。提及此,不論我有多少的理由可以說,此時,都只能沉默。
如果過往的黨國教育灌輸我們:「台灣」是中國的邊陲,一個無足輕重的化外之地,那麼,在今日「台灣本土意識崛起」的時代,金門又何嘗不是台灣的「邊陲」,被輕忽的離島?在這種相對的階級與排他意識中,居處閩粵文化圈的金門只能往中原(大陸)靠攏,以鞏固自己的主體性。
如果能從金門人的角度來理解某些歷史或情緒,雖然就不太容易產生本位主義,但問題還是擱置在那裡:台灣和金門(甚至馬祖)之間有沒有「平等」的可能?如果金門(馬祖)真的要公投,會發生什麼事?戰爭開打了,台灣有沒有可能出兵救援?又怎麼解決駐軍不足的難題?
甚至,讓人懷疑:金門(馬祖)跟台灣,真的能成為一個共同體嗎?
這類問題如果是以非虛構或評論來處理,恐怕是盍各言爾志,各人有各人的意見和道理,事情還沒有發生,無從驗證。於是,爭論仍是爭論。但如果是將這些問題意識,以虛構小說的方式來回應呢?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可能,因此,讀到朱宥勳的《群島有事》著實令我吃驚:他以自己的想像和創作力,一一梳理了台灣與金馬之間難以言盡的心結與無法克服的困境,並提出解決方法(儘管還是有犧牲)。
《群島有事》的故事直敘為:金門出身的青年陳文萱,原本希望透過宣講阻止一場即將舉行的「返鄉公投」——願不願意和廈門合併施政,金廈同城——卻在總統親臨現場並發表重要談話時,遭到中國對金門的突襲。當金門陷落,她帶著在金門喪命的丈夫骨灰,回到丈夫出生地馬祖,未料,此時馬祖也面臨空襲與軍事壓力⋯⋯朱宥勳最後以別於傳統軍事部署的國家意志,及重新理解「共同體」的可能性,為這地緣政治的難題,擘出一個希望的指引。
若不論最後的「外一篇」,這部小說是以上下半部來分出敘事視角和結構:上半部透過旅台馬祖青年曹以欽因死亡而生的全知視角,概括說明了台灣與離島的歧異與認同糾葛,以及新一代旅台金馬青年如何對抗上一代的國族意識,並實踐自己的理想;透過金門遭解放軍占領的轉場,鋪陳下半部兩個離島世代,以及台灣和離島之間的和解與合作。
和解與合作,自是源於最初的分裂與歧異,也就是我在此文前半部叨唸的問題。創作者大可以在這斷層中,增加更多的裂口,製造更大的戲劇性,走向反烏托邦的路徑,朱宥勳卻是溫柔地往理想的方向鋪陳:例如,青年們以「群島」的概念和上一代的「離島」認知分庭抗禮(這群島的概念中,也包含台灣),即是盡可能地讓台灣本島和金馬之間沒有主從、大小、位階的落差,而是「平起平坐」、同聲連氣。他甚至大膽地藉著主角之口,提問:

「……我們的社會又敢不敢想像,一個出身於金門或馬祖的總統?」

這個提問大膽而新穎,而台灣總統蘇敬雅在金門的談話,更是進一步讓人反思「群島」形成共同體的可能:

「我們每一座島嶼的兒女,可不可以先是金門島人、馬祖島人、澎湖島人、台灣島人、綠島人和蘭嶼島人,再一起討論,我們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國家?或者覺得『國家』這個字眼太抽象的話,我們可不可以一起討論,我們想要一個怎樣的家鄉?」

《群島有事》這部小說打著虛構的外衣,但故事元素卻直指真實,不論是金門馬祖的地名、景觀,或是憲政制度的實作,乃至民間團體的倡議,無一不讓人可以對照現實存在的物事,但又在這確實存在的物事中,賦予「假想」與「可能性」的辯證。
當然,朱宥勳也沒有為了「暢談政治理念」而偏廢文學性,上半部的水,與下半部的鳥的活用,都很精彩。
而在政治真實之外,朱宥勳還借用了金門的曲腰魚與馬祖的白鶺鴒作為象徵,為島群複雜認同和文化影響,再加深一道想像的空間:曲腰魚是金門的外來種,透過福建引水,進了金門,成為其隱患;白鶺鴒亦是一種從中國北方定期遷徙至馬祖的候鳥,但成了馬祖的風景。這兩種生物雖有中國對金馬的影響,但曲腰魚和白鶺鴒卻也是台灣能見的物種,也暗示著兩岸與金馬的連帶關係。
而小說中白鶺鴒會在重要關頭大舉出現,彷彿是某種預言,也像是無聲的召喚:這些看似邊陲的小島,其命運或許從未真正脫離台灣,甚至可能在關鍵時刻成為整個國族存續的試金石。
這些生物的描寫不僅增添小說生態美感,也與主題緊密纏繞:當生態能跨海漂流、定期遷徙,人是否也能跨越疆界與認同的鴻溝,重建政治與情感的連結?
《群島有事》是一場對邊陲的召喚,也是對中心的質問。在台海關係緊張,而金馬屢屢遭到中共軟性攻擊的時候,朱宥勳在《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之後,繼續台海危機(戰爭)為題,以虛構手法來勾勒眼前的事實,以小說來記錄當代的歷史,可以體會其野心和企圖。
我相信,小說的虛構情節即使不是預言,也是政治劇本草稿,或是讓我們有所依循的盼望。很高興能看到這麼一個單刀直入群(離)島議題的作品,其不僅以文學的方式對抗地緣政治的冷酷,並在過程中,展示一種柔性的、具有島嶼性格的共同體想像,一如小說最後的諭示:「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沒有任何堅固的終局可以期待⋯⋯然而島嶼過去能在這裡,未來就總有繼續下去的辦法。只是,也許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在新的風勢裡站穩腳跟。」



推薦序
吹哪裡的風?芹壁的風:《群島有事》與「地緣出身」
張亦絢


我沒想到,我會讀這本小說入了迷。我自認對宥勳小說的獨特性不無理解,但這次我實在感到驚奇了。第一部,就是沉入水庫裡的死者對我們說話——我幾乎以為進入某些推理小說——那種文筆很好卻不張揚,氣氛迷離,但完全不知會把我們帶到哪裡的作品。
為什麼死者說話,那麼吸引我們?我邊讀邊興味盎然地想著。答案有比較一般的:因為人對死亡向來有很原始的牽掛。有文學的:因為「我死了」,這種合乎文法,但很難出現在經驗中的句式,正是小說專利——讀小說的樂趣,就是進入原本進不去的空間,聆聽通常聆聽不到的敘事者。
第三個「死者之力」則仰賴敘事本身的內容。小說這樣寫道:「直到我陷入整座水庫的水體裡,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生都不曾真正認識『水』,不知道它們是一種有意志、有情感、能動作的族類。」一個活著的地理老師也可以做類似的描述,但緊張懸疑的效果不會那麼顯著。此外,儘管小說中的「田浦水庫」具有被宣傳為「兩岸共飲一江水」的政治象徵性,「水」元素串起的聯想,卻遠大過人工湖中的水。——那是關於島嶼的特性:島嶼的雙重性就在於,不只有陸界,也被水域定義。因為這個奇妙的水中發聲座標,小說家得以放開了寫,而注入了音樂性。
書名《群島有事》就蘊含許多意思。老牌的系列紀錄片叫「我們的島」,讀著這本小說,就會想,是「我們的島們」或說「我們的諸島」呀。你會怎麼畫「我們的諸島」?除了鯨魚大島,你會至少畫出金門、馬祖、蘭嶼、綠島、澎湖與小琉球嗎?多年前,我在某處翻一本厚重的攝影集,描述了馬祖曾經受到的攝影管制,使我大受震動。後來只要看到相關書籍,就會忍不住注意。我記憶深刻的,還有牽起金門與南洋史的紀錄片《落番》。
打出「台灣人不可不知金馬事」的《斷裂的海》,爬梳「重新發現金、馬」的背景,追到二○一四年的克里米亞公投。據說當時國際學界提問,「金門是否會成為台灣的克里米亞?」而受陸委會所託做出的研究,在二○二○年的答案傾向「不會」。關注離島的出版社與書籍,這幾年有風潮之勢。然而,我固然感覺增加了知識,確認了諸島豐富的「不同一性」,往往也還有種空空落落的不踏實感。少了什麼?《群島有事》讓我豁然開朗。那就是:「但是我們記得未來」1。——「金馬故事」指向的不再只是過去或現在,而是從未來回探。
基本上,第一部圍繞著「個人的死,在更大的死之中」。第二部,則「從水下浮出水面,從陰間回到陽間」——試圖「回答這些死」。主角是對年輕小夫妻,妻為金門人,夫生馬祖——也可以看小說是愛情故事。台灣又選出了女總統,且是有總統夫人的女總統——女同志身分,並不扮演情節樞紐,而是「就在那裡」——但還是有對比的作用:在都選得出女同志總統的那天,台灣在諸島平等一事上,是否有進展?「綠子藍父」是不少金、馬人的寫照,但小說更澈底——藍父不只藍,還是兒子對抗且隱藏彼此關係的「大立委」。因此,在故事裡,橫向有金、馬結伴,縱向則是藍綠兩世。一般是子承父志,大立委會怎麼面對「孽子死後」?這不只是父子關係,也牽動台灣立法院的運作,甚至國體變化。
父子或兩代的「和解」與「和不成」本是文學母題(小說中的父子感情也寫得非常動人)。因為無論就人生或社會來說,它都具有重要性。牽涉到的並非感情氾濫,而是它與每段個人史的重校有關——在最好的情況下,每個人的立場,都會細緻化。小說在這部分的往復校準,可說相當精彩。作為外一篇的〈水牛的影跡〉,再次將兩代和解的主題,與戰爭和美術史交織。我對這篇還有奇怪的反應——哪個城被炸,我都還茫然,但說「中山堂」被炸,我馬上炸毛了。
子之死也是父之死(有子尚在母腹中)。情節來說,是參與政治,導致對暴力無從防範的脆弱。象徵而言,是殉道。——然而,原本兒子未嘗必須走到這一步,如果早有「另一種父」。這當中的「找回父親」,令人深思:什麼是子輩難有,而父輩不虞匱乏的?犧牲,會不會白白犧牲?尤其,值此同時,曾被不少人寄望其國防專業的國民黨立委陳永康,甫提案〈兩岸人民關係條例〉第二十九條條文修正案,欲將金、馬水域執法「主權淡化」。遭「經民連」斥為「令人不寒而慄」。——「群島果然有事」。而政治的暴烈,是否已遠超我們想像?
「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但什麼都是他們決定。」——像這樣感情深沉的段落,小說中比比皆是。這裡說的是「覺得自己是馬祖人,而非台灣人的瞬間」。新世代希望以「群島」對抗舊世代的「離島」:在「群島」中,「也要有台灣(島)」——這個立場點破了,除了「知與不知」外,不同的編列諸島幾何法則,其實會構成不同的政治力學。
我一向認為,台灣文學要能夠寫戰爭。——並不是為展現預知力或恫嚇——而是,繞開這個主題,反而會形成壓抑的黑洞。寫戰爭未必等於寫實——而是對「不可逆」加以思考。凡寫戰爭,很容易會被以這個或那個情節,判定現實中的「軍事劇本」並不會如作者所寫的發生。——然那既不是閱讀的唯一角度,更不構成否定作品的理由——文學完全是「另一回事」。《群島有事》寫出「地緣出身」2對每個人的情感與政治作用,使其成為令人動容之作。而「地緣出身」或許總不止一個。誕生時有一個,每一戀愛帶來另一個。它既使我們與他人衝突,也使我們與他人相認相愛。這是《群島有事》中,令我喜歡的原因之一。就像喜歡「芹壁的風」一樣,深深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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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夏宇在〈繼續/繼續/繼續〉有詩句:「但是我們不記得未來」。
2 「地緣出身」借自陳泳翰,〈背負曖昧歷史之地,台灣社運是否有馬祖人的位置?〉,《新活水》,二○一八年九月。

試閱文字

自序 : 自序
小說應該要有彼此吧


寫《群島有事》的起點,在二○一八年的一次馬祖之旅。
我和謝宜安的旅行,一定會走訪大小廟宇。我不太懂建築、宗教,但我喜歡讀楹聯、碑記,從內容到風格,乃至於執筆或落款的名字,往往都有可玩味的歷史線索。其中,我們每見必嘲笑的,是某種錯亂的紀年方式——台灣的各種碑文或文案裡,常有「民國前十六年」到「民國三十四年」之間的年分紀錄,這往往都是國民黨來台之後才「偽造」或「覆蓋」上去的。因為這段時間,是西元一八九五年到一九四五年之間的日治時代,那時候不可能採用民國紀年。所以,什麼「民國二十二年立」或「民國前三年創立⋯⋯」之類的詞句,正是國民黨抹殺台灣歷史的慣技,以及證據。
我們在馬祖遊玩的幾天,就看到不少「民國十幾年」或「民國二十幾年」的字樣。
一開始,我們以為這是馬祖的政治氛圍使然——即使我不太懂馬祖歷史,也刻板地知道這裡「很藍」。所以,沒有那麼「本土化」,常有紀年被塗改,好像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連續看了幾天,竟然每一處都「寫錯」,我也不禁狐疑起來。國民黨雖然有抹殺記憶的傾向,但做事並不細膩,不太可能「抹得那麼乾淨」,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我們在馬祖幾天,竟然完全沒看到日治時期的痕跡,「乾淨」得異乎尋常。
熟知馬祖歷史的讀者,應該發現了。我犯下了非常基礎的錯誤。
——馬祖根本沒有「日治時期」。
(不只馬祖沒有,金門也沒有。)
所以,那些放在台灣萬分愚蠢的民國紀年,在馬祖和金門,竟是完全正確、尊重歷史的。
習慣看到日治痕跡的我,才是那個搞不清楚歷史的人。
這一醒悟,讓我五味雜陳。在台灣,本土文化與歷史是前人爭取百年,好不容易才在近年有點成果,能夠進入教育、媒體與創作的主流視野。即使在我落筆此時的二○二五年,我們還得繼續跟視本土文化如寇讎,以「要飯」一詞羞辱所有文化人的國民黨立委對抗。然而,我們勉力爭取與守護的「本土」果實,移置到馬祖(以及金門)的脈絡裡,就會變得頗為荒謬了——對當地人來說,國立編譯館的「認識台灣」系列課本,顯然與「本土文化」沒什麼關係。
「本土」一詞本就沒有固定的內容,是隨時空位置而改變的。我理論上知道,但直到去了馬祖,我才深切認知到這件事。
而我也因此,對於馬祖的「偏藍」印象,有了新一層面的領悟。在台灣,日治時期是本土意識的源頭。因為在這段期間,「被祖國拋棄」、「與祖國分離發展」以及現代化程度超過中國各省等因素,使得台灣開始與中國分道揚鑣,「台灣人認同」也由此形成——我講得非常粗略,更縝密的版本請見吳叡人教授的《福爾摩沙意識形態》一書。這是長久以來,本土文化論的基本框架。如果這個說法大體正確,那反過來說,沒有日治時期經驗的馬祖與金門,始終對台灣的本土化浪潮無感、甚至覺得格格不入,那也是非常合理的。畢竟,在他們的歷史經驗裡,「中國人認同」是從未中斷的。台灣之「本土」,對他們來說,才更像是「外來」的東西。



後來我們再去金門,又是別樣的風景。
金門也沒有日治時期。但是,金門經歷了明代、宋代,甚至可以追溯到唐代。謝宜安這次更換了目標:他要看貞節牌坊。因為他的碩士論文,就處理到不少明清之際「節烈」的故事。金門有許多比台灣更加古老的牌坊,包括著名的「三大牌坊」:邱良功母節孝坊、一門三節坊和欽旌節孝坊。我欣然從之,因為牌坊上面同樣有楹聯可以看。結果,才到第一站「欽旌節孝坊」,我就大受震撼。
整座牌坊有四對楹聯。其中就有三對,是由進士執筆的。
進士耶。如果在台灣,鄉里之間要是出了一位,祖厝都會變成「進士第」,津津樂道上百年的等級(⋯⋯不要說是進士了,就算是舉人都矜貴得不得了)。但在金門,一座附近沒什麼人煙的牌坊上,就可以隨便遇到三位。
再一細看,三位執筆的進士裡,竟然還有一位,是連我這樣只對台灣古典文學略知皮毛的人都認識的大名字:蔡廷蘭,人稱「開澎進士」,是澎湖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進士。原來他的祖籍就在金門。他雖然住在澎湖,但顯然與金門還有不少人際連帶,才會被請來「站台」吧。在我和謝宜安聊到「開澎進士」這個稱號,並且順藤摸瓜地點開「開台進士」鄭用錫的頁面給他看時,我們赫然發現:鄭用錫,台灣第一位進士,祖籍也是金門!
這一查,打開了新世界。自有紀錄以來,金門出了四十四位進士,參將以上的武將五十人,是一個在體制內非常成功的島嶼。金門人也對此頗有自覺。金城鎮上的「浯江書院」,是科舉時代的官辦最高學府。現今,在這座古蹟的講堂裡,左右兩側的牆壁掛滿了寫有人名的木片。右側牆上,就是金門歷來進士與參將的名錄;左側牆上,則都是金門出身,拿到博士學位的名單。
如此重視「功名」,真是十分純正的漢人風味。
(做個比較:台灣歷來的進士總共三十三人——而且還算上了金門出身的鄭用錫。)
金門的朋友提到這些,驕傲之情溢於言表。他還補了一句:
「真要說起來,金門是全世界唯一,漢文化沒有中斷過的地方。」
台灣有日治時期,中國有共產黨和它帶來的文化大革命。而金門,這個又邊陲又上進的島嶼,反而成了封存一切的時光琥珀。雖然伴隨而來的,還有另一位朋友的諄諄告誡:如果交了金門的伴侶,結婚前要三思,這裡的家族傳統非常強大,不是台灣青年人可以想像的⋯⋯。



知道得越多,我就越想寫《群島有事》,卻也越為難、越擔憂。
作為一名旗幟鮮明的本土派作家,我長年投注心力,研究被國民黨封藏掩埋的台灣文化。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台灣」早已是所有思考的出發點,不只是社會關懷的核心,也是一整套嶄新品味(相對於國民黨扭曲版本的「中華文化」品味)的核心。我也在多處提及,我們這個世代最顯著的特徵,就是重新連結日治時期以降的台灣文學傳統,有意識地援引、對話或批判台灣前輩作家,而不再如同戒嚴時期的某些作家,總是無視本地脈絡、全心投入西方或中國的傳統。
我自己也這樣寫。在我的文字裡,總是隱然有日治以降的歷史回聲。
我認為這套想法,是「回到了文學史的正軌」,若非國民黨橫加斬斷,台灣本該如此。每個國家的文學人,都會回應自身的文學傳統。所以,台灣作家回應台灣文學傳統,有什麼問題嗎?
然而一旦考慮起馬祖、金門的案例,一切又都不是那麼確定了。
另一方面,在近年台海局勢險峻,戰爭風險節節升高的當下,我又認為台灣人更迫切需要思考馬祖、金門的問題。在三年前的《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裡,我以「假想未來」的方式,寫了台海戰爭主題的小說。當時雖然也稍微提及馬祖,但還是以台灣為主要視角。小說出版後,我繼續發展同一主題,還陸續寫了一些短篇。然而,我越寫越放不下馬祖和金門,越發覺得我該換一個角度,把重心放到「政治上與台灣綁定、地理和文化上卻在海峽另一邊」的島群們⋯⋯。
對我這個立場的人來說,它們實在太耐人尋味,也太棘手了——簡直就像是文學本身。本土派的我,不可能同意馬祖、金門主流的政治立場;但同一時間,我也確實覺得他們的政治選擇其來有自,並不是全然不合理。情感上,我希望能持守現有的共同體邊界,在台海的危局裡,找到一起抵抗中國侵略的可能;但在現實上,現有的軍事科技與兩岸的武裝實力,又讓我們必須承認,如果中國侵略馬祖與金門,說台灣政府「鞭長莫及」恐怕都太含蓄了些。更別說,雖然台灣人常常合稱「金馬」,但它們彼此的差異甚大:歷史悠久並以此自豪的金門,有長期被忽視、成為邊陲的相對剝奪感;而原本根本不屬一體的「四鄉五島」,則是被中華民國強制扭成一束,才形成「連江縣」這組虛幻的地理空間⋯⋯。
《群島有事》便是我思考這一切糾結的嘗試。在寫作的過程裡,我越來越有一種荒謬的無奈感:其實,在台灣與中國互相對抗的格局下(或者要說是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對抗格局也行),馬祖與金門完全是無辜遭受波及的。先是中華民國/台灣需要一個前哨站,來製造守衛台海的戰略縱深,所以才把它們綁進了台澎金馬體系,並沒有問過島上居民的意見;而在軍事科技進步、政治局勢變化之後,金馬的戰略地位下降、中國統戰力度加強、台灣本土化運動興起,種種推力拉力,又使它們感到被排擠於台澎金馬體系的遠端。
如果想過這些,就沒辦法像我許多本土派的友人一般,天真地發問:「為什麼馬祖/金門這麼親中?」
完全可以一句話講完:是我們自己把人家拉進來,又把人家擠到旁邊去的。
然而《群島有事》,仍然是以我非常天真的一種想望為核心。有沒有可能,我們能重新塑造一個「群島」的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裡,我們可以從「台灣本土文化」,變成複數的「群島本土文化」?進而,從「台灣認同」,變成複數的「群島認同」?如果有這樣想望的人,面對最嚴酷的台海戰爭局面,會遭遇到哪些困難?
這便是我在幾次重寫初稿的過程裡,慢慢確定下來的核心。
而我是抱著擔憂的心情,把這本書寫完的。不是擔憂寫得好不好——這點應當交給讀者裁決,我所能做的只有全力以赴。我擔憂的是,作為一個台灣人,即使我非常喜愛群島的多元文化,也稍微做過一點研究,但我真的夠格寫這個題目嗎?即使小說有虛構的特權,但像我這樣虛構了《群島有事》那樣一種立場的夫妻,會不會是一種僭越?如果有馬祖人或金門人對我的小說皺眉,嗤笑「才不會有人這樣想」,那我是沒有什麼立場反駁的。
然而,我還是決定這麼寫了。確實,我沒有資格代言馬祖人和金門人。但是,有另一種憂心,是大過於上述擔憂的:那就是,台灣人實在太少關注馬祖、金門的議題了。在台灣熱切討論民防韌性、國防政策、國際局勢,為了漢光演習的進步而感到鼓舞時,很少有人思考過,在台灣海峽的另一邊,正有兩組情勢非常危急,我們別說不知道該如何保護、甚至都不確定該如何溝通同理的島嶼。因此,就如同我寫《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是為了與讀者一同思考迫在眼前的台海戰爭議題;我寫《群島有事》,也是希望讀者,主要是台灣人讀者,可以有一個稍微靠近、稍微理解馬祖與金門的契機。



說到這裡,我或許該稍微交代一下《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和《群島有事》之間的關係。
如果順利的話,這兩本書應該會是我的「台海戰爭三部曲」前兩部。《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假想二○四○年代,台海發生全面戰爭;《群島有事》則假想二○三○年代,中國以「切香腸」戰術奪占外島。這兩部小說,在情節、角色與世界觀上並無直接聯繫,可以視作兩種不同的「想定」或「思想實驗」,均為獨立作品。雖然第三部連八字都還沒有一撇,不過應該也會是另一種想定、另一種思想實驗。如此,這個系列就能探索同一議題的多種可能性。
《群島有事》本體由一部中篇和一部短篇組成。〈群島有事〉此一中篇,便是讀者接下來會看到的,由「第一部:水尾」和「第二部:風頭」所組成的連貫故事,主要角色和場景,都設定在金門與馬祖。比較需要說明的,是「外一篇」的〈水牛的影跡〉——這篇小說毫無金門、馬祖的線索,放在這本書裡,或許令人疑惑。然而,正如〈群島有事〉裡面反覆致意的,「某島的事情,應當要有另一島的人參與其中。」既然本書的核心是「群島」的共同體故事,那自然可以有金門、馬祖,也可以有台灣。
甚至,我認為必須有台灣,且必須是以「外一篇」的、「並非主軸」的形式,出現在本書。在我的小說裡,台灣已經擔當很久的主角了。直接將台灣拿掉,又彷彿在欺瞞我的視野與位置。所以,將台灣置於「外一篇」的配角、附錄地位,或許正是在《群島有事》裡,我可以稍稍做到的平衡。
最後,說回馬祖吧。這組在我多次前往之後,越來越讓我迷戀的島嶼——也正是這種迷戀,讓我不願去「想定」一種輕易放棄它們的戰爭局面吧。人在台灣的時候,我常常說自己是「一半本省人,一半外省人」。其實,當我踏上馬祖時,我仍是「一半本省人,一半外省人」,只是剛好對調位置——因為我的父親是來台很多代的福佬人,而我的母親是一九四○年代來台的福州人後裔。
馬祖,正是福州文化圈的一部分。即使我已經一句福州話都聽不懂了,但我還是能從馬祖話的某些腔調裡,想起我外婆說話的聲音。我自小吃慣、在長大之後越來越少見到的許多菜色,在馬祖仍然是日常的一部分。這點我就不再贅述了,讀者應該能從小說裡輕易察覺,我對某些馬祖吃食的熱情。
除此之外,我與馬祖人還有另一重緣分:我住在桃園、八德一帶。也是稍做功課之後,我才赫然發現,原來桃園正是馬祖人移居台灣時,落腳最多的地方。我們家附近的工業區,正是一九六○年代之後,大量馬祖人來台工作的第一站。離我們家最近的菜市場裡,好幾家有名的蔥油餅,原來也都是馬祖移民開的。在二○二五年,我邀請父母親一同去馬祖遊玩,我順帶在那裡補完最後一點田野調查。一路上,福州人母親彷彿也回到他年輕的時候,一一點評那些我完全沒有印象的菜餚,信手拈來都是我從未聽過的,外公外婆的故事。然後他不經意提了一句:你知道嗎?桃園老家對面的那戶鄰居,就是馬祖人呀。
哇,馬祖人真是無處不在,我怎麼都不知道呢?
對呀,我們一直都不知道,一直都沒有好好問過、聽過、想過。
那就只好努力寫了。這是我即使擔憂,仍然還可以致力之事。遂有了《群島有事》——希望我的虛構不至於錯解了人心。
最後的最後,要和東莒的饅頭小朋友說聲謝謝,和對不起。謝謝你陪我們到處找餐廳,也很對不起,在你問「你們的工作是什麼,為什麼不請假留下來」以及「下次你們什麼時候會來」的之時,無法給你確切的答案。如果,如果——你在多年以後,如果能讀到這本書,不知道會不會比較能夠理解,我一時語塞背後的思緒糾結呢?
你告訴我的直升機,我有偷偷寫進小說裡喔。
是為序。

試閱文字

內文 : 第一部
水尾


他覺得海太可怕了,彷彿自己整個人就要被海壓倒似的,正當他想轉身回去的時候,偶然發現到前面靠近白色浪頭的海濱,正有四五個人聚在一起。
——呂赫若,〈風頭水尾〉


1

田浦水庫裡,一具男性身軀,正面朝下漂浮著。
那是我的。
很夜了,湖面有如暗室中的鏡子,鏡面內外兩個世界的影像都沒人看見。在第一批觀賞日出的觀光客抵達之前,暫時還不會有人發現我的新死。
載我來的那輛休旅車已經駛離,就像來時那樣低調,只引起了些許不大的波紋。沒有人看見那些波紋,也沒有人察覺休旅車微微散發出來的新鮮血腥味。包括我自己,也不算真切地「看見」。幾名精壯的、理著剽悍短髮的男子,剛剛才將我的身軀甩進田浦水庫。我不認識他們,但至少還慶幸一點:他們和一般的殺人犯不太一樣,沒有為了更徹底地隱匿罪跡,而將屍身分解;也沒有為了拖延事發的時間,在我屍身周邊繫上重物。
他們並不在乎——不,幾乎可以說,他們希望我早點被發現。
當然,最先發現我的是「水」。不,這不是在耍嘴皮子,雖然我很樂意博得一個白眼或笑容,如果我還能做得到的話。直到我陷入整座水庫的水體裡,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生都不曾真正認識「水」,不知道它們是一種有意志、有情感、能動作的族類。它們數量龐大,並且一體同心。整座島嶼上下左右,所有的水都彼此聯繫,不分鹹淡,都有著互相連通的集體意志,像是我生前看過的蟻群紀錄片。對它們而言,我的身軀落入湖中,與一粒飛沙飄落海面沒什麼差別。然而,在那一瞬間,每一滴水都分毫不差地記住了所有震波。在它們的懷裡,我面部朝下,屍身舒展開來,彷彿只是夜間偷偷戲水的觀光客。細小的氣泡聚集在我的膚表,浸透衣物,試探性滲入我每一處粗細不一的孔竅。我感受到它們好奇旋繞的影跡。它們拂掠而過,推搡著逐漸僵硬的肌肉。然後它們擴散開來,把我的氣味帶到水庫的每一個角落。
於是,魚群也好奇地聚攏了過來。田浦水庫是人為築起的,魚種本不算太複雜——我很瞭解這個地方,我寫過一系列關於「兩岸通水」的報導。大部分的小魚碰了碰我,很快就失去興趣。沒多久,還環繞著我的,大多都是肉食性的曲腰魚了。啊,曲腰魚,這些和我一樣,本不屬於這座島嶼的族類,如今已經繁衍眾多,以這座水庫為樂園了。不過,現在的牠們,似乎不像平常那樣害羞,紛紛從水底的藏身處圍攏過來。曲腰魚挺著微微翹起的唇吻,比水流更加點狀地啄咬漸漸浮腫的我。人類的身體,並不是曲腰魚習慣的食物,牠們嚥不下我那麼龐然的身軀。然而,在一回一回的啄咬裡,我身上剝落下來的皮屑,竟然讓曲腰魚群第一次體味到了「鄉愁」。沒錯,你們認得吧。對你們而言,我周身的氣味大部分都是陌生的,唯有軀幹上那幾十道鈍器重毆瘀血的傷處,散發了一點點曲腰魚群雖然不見得嘗過,卻已然記憶在基因裡的氣息。那是來自窄窄的海的另一邊,另一群古老陸塊上的人,他們身上的暴烈與生臊。魚群因此躁動而困惑,在我身邊又聚又散,終於把我最後的血汙擴散到整個田浦水庫。水從懷抱裡感受到了,於是發出了水域與水域才能共鳴的,類似嘆息的振波。
終於啊,雖然還是沒有任何人類聽到:這是最早最早的開戰訊號,而我是第一名陣亡者。



2

照理說,我不應當還有意識,因為我已經死了。
——我本來想這麼說的。但仔細一想,我並沒有死過,也沒有訪調過任何一名死者,所以其實沒有「理」可以「照說」。即便我現在已經死去,我也沒有見到其他亡靈,可以和他們交換經驗。所以,我也沒有辦法確定,我此刻的狀態是通案還是特例。再說了,就算我能夠搞清楚死後世界如何運作,也沒有辦法告訴任何人。
我甚至也無法確定,我的自言自語,是不是有人在聽。
啊。有點欣慰:和父親的溝通,不是唯一困難的事了。現在,我是與誰也沒辦法心意相通了,對於大半生奔走在群島之間,努力讓彼此稍通聲息的我來說,還真是最精準的刑罰了。
還是說,這就是「地獄」的樣子呢?不是千萬靈魂在煉獄燒烤,而是獨自一鬼漂浮在無人知曉的水域,掏擲無人回應的話語。
然而,我也並非一直意識清醒。死去的那一瞬間,就像猛然灌下烈酒而斷片那樣,所有尖銳的鈍重的疼痛同時消失,連時間感都被徹底擊碎。在體感上,幾乎就是斷片的下半秒,便立即感覺到田浦水庫濃烈的水草腥味,已然掩進了我的口鼻。但我赫然發現,我不會、也無法再被水嗆到了。於是,一點抵抗也沒有地,水流湧進了我的體內,稀釋了我本就損失不少的血液。水前進得很慢,因為早已沒有心臟來協助循環。但是水有它們的意志,也有它們不為人知的動能,一個分子接著一個分子,如同陣地戰那樣的緩慢滲透,還是讓水抵達了我身軀深處,某個內視鏡也找不到的隱密核心……。
我徹底「醒」了過來。
不,沒有睜開眼,不是那種恐怖片的情節。
就只是意識清醒,身軀仍然浮沉著,彷彿裝睡的孩子。
水分子繼續推進,一滴一滴替代我的血液,內內外外占據了我。這不合理,我的記憶如此抗議——猶記得在哪則新聞採訪裡,聽一位法醫說過:死亡後才落水的大體,由於循環系統已經停止運作,水是不可能大舉灌入體內的。然而水並不理會抗議,雖然它們似乎對記憶充滿興趣。如果有人能看見的話,或許會以為,我的肉身正以超乎尋常的速度浮腫、腐敗、潰散,無悲無喜,所有情緒都淡然遠去。但我的感受卻恰恰相反,水分子與微生物所到之處,它們所碰觸的每個部位,所有看似破壞、看似分解的沖刷,都更像是療癒與修復。身體只是回到生命的本來面目,浮腫、腐敗、潰散。漸漸地,湖水徹底占領了每一段微末的管竅,我的意識也隨之越來越清明,甚至超越了此生的任何一段時間。我開始能聽到以前聽不到的,看見以前不可能看見的。
就像是……。
就像是水把它們的感官借給了我一樣……它要我回憶,要我召喚所有曾有過的感受,因為它飽含億萬年來的一切回憶,從而也對我,這樣一個意外來到金門的青年人,有著毫不遺漏的好奇。它的探詢含蓄而堅定,以小小的漩渦,盤據在它有興趣的地方,反覆撫觸摩挲。如果我願意應答,它便會以更加強韌的耐心,滲透到我的腦裡、心裡、任何一個存放了感官與思緒之處……。
然後,和我一起,把已經歷和未經歷的故事,重新想一次。



3

首先,是後腦。
水流包覆住後腦,徒勞地冷卻著傷處。不必是專業的法醫,就能看出那是真正的致命傷。我並沒有看見甩棍擊中後腦的畫面,我唯一「看見」的,是棍棒落下時,從眼球後方漫掩而出的,帶有負片意味的黑霧。原來死去是那麼簡單的事,這應當是我最後半個念頭。那一瞬間很短,卻仍足以隱隱約約地在腦海裡抱怨:既然如此,前面那幾十分鐘的毆打,豈不都是浪費時間嗎?
當然,在他們眼中,這一切都不會浪費。天很快會亮,位在金門最東面的田浦水庫,是島上最熱門的日出景點。即便不是旺季,也總是有觀光客會驅車前來,在薄薄的黑暗裡等待。然後,他們就會發現淺水處,有一具面朝下的身軀。他們的驚叫會把一群曲腰魚嚇回水底的石窟,並且迅速引來這島上很少出動的刑警。警察局的發言人,會以困惑與驚奇兼有的語氣告訴記者:「本縣治安向來良好,如此殘酷的虐殺案件十分罕見。」除了後腦的致命傷之外,死者身上仍有近百處傷口,研判是因棍棒、石塊或硬底的皮鞋造成的。並且,從致傷的角度來看,至少有四人出手毆擊,甚至可能更多。死者在生前最後一段時間,應該受到長時間的虐打,然後才以甩棍處決,手法凶殘、毫無猶豫。
記者會問:這是仇殺事件嗎?
警局發言人遲疑了半秒,最後只說:犯案動機與過程,還需要進一步調查才能釐清。
警察的直覺是準確的,只是不能說出口。
從他呼吸裡散出的水汽,我聽到他欲言又止的心思。
這是警告。這不是仇殺。
仇恨多少會讓人興奮,讓人失控。但是,我身上的傷處,下手的力道與位置,在在顯示了他們的專業與冷靜。
沒錯,就是你猜的那樣子。如果他也聽得到水分子裡面,我所漫散出去的意念,他就會聽到我的嘉許:沒錯,你是個敏銳的好警察。
但他聽不見我。水分子猶如單向的電報,一滴一滴向我傳來世界的訊息。然而我的意念,就算已經隨著水蒸氣擴散全島,也沒有一個人類會聽到。
原來這就是靈魂的存在狀態嗎。人們時而覺得自己見過亡靈,時而斥為無稽之談,原來,只是因為水的性質:它們確實存在,但你們不一定都能看見。
人們只能感知非常狹窄的事物。線條,顏色,音訊,影像。透過遍布海底的電纜,所有訊號從金門島傳送回到台灣島,然後又漫射到更大的陸塊或更小的島嶼。符號在電纜裡面遊走,而我寄意念於晃動的海水之中,無法滲入,無法腐蝕,當然也就無法阻止它們傳遞。
父親啊,父親。
你若看到我凹陷的後腦,乾涸又被浸濕的血漬,你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可惜,我似乎只能寄寓在金門的水體之中,去不了更遠的地方。去不了澎湖,去不了台灣。當然,更去不了海纜能夠輾轉抵達的家鄉,我那多坡多風的,瑩白剛硬的北竿……。
曲腰魚圍著我的屍身,輕輕啄吻。
別擔心呀,這樣的身體,已經不會再流淚了。
已是無喜怨悲怖,連血液都被置換成湖水的身軀……。



4

北竿是太小的島。或者應該說,就我和父親的關係而言,馬祖的五大島加起來,都是太小的島。
整個童年,我甚至常常忘記自己叫作曹以欽。當我放學走出塘岐國小,在島上最大的十字路口附近晃蕩,時時會聽到大人的耳語:那是曹祥官的兒子。不,別誤會,不是惡意的那種指指點點。正好相反。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能聽出他們語氣裡的真誠、溫藹以及敬意。在耳語裡,我認識每一位大人,以及他們和父親之間的關係。多少家庭有人生了重病,曹祥官一通電話,就在台北排到了最好的病房和最有名的醫師;哪一家人又在東引辦事的時候,靠曹祥官坐上了本來不能出動的直升機,才見到老母親的最後一面……。
從有記憶起,我就知道自己的幸福,因為我生在能帶給所有鄰人幸福的曹祥官的家裡。
三十多年來,我的父親曹祥官,是馬祖唯一的那一席立委。
「唯一」不只是因為「選區劃分如此」,更是因為,包括我在內,我們想像不出來,還有誰能跟我的父親一樣,那麼適合坐住這一席立委。
念高中時,因為國民黨內部分裂,我父親退黨參選。國民黨提名的,是已經退休幾年的老縣長;民進黨則趁勢挖牆腳,提名了時任連江縣議會議長。我每天坐交通船到南竿上學,新聞沸沸揚揚,說馬祖許久沒有出現「三腳督」局面,恐怕真有機會變天;就算不變天,曹祥官大概也很難輕鬆過關。交通船上,連觀光客都在討論這件事。他們說,果然地方派系還是只能靠地方派系對付啊。有的人還會刻意放大聲量:真搞不懂,為什麼馬祖人都選出這種親中的立委?話畢,斜眼瞄了瞄穿著制服,在小風浪裡背單字的我們。
那時,我的後腦仍然渾圓無損,細草般的短髮總是有汗光。
自幼,父親最喜歡扶摸我非但不扁平、不凹陷,甚至有點球狀的後腦。
「這是福相。」
大多數人在嬰兒時期,頭骨還軟的時候,就不小心睡扁了。為了保護頭型,台北的許多家長甚至會購買輔具,或者讓小孩趴睡。但是,我似乎天賦頭型,父母沒怎麼特別照看,就這樣渾圓地長大。老一輩人說,頭腦渾圓的孩子聰明活潑,貼心好帶。我的學校成績確實還可以,但是否貼心就難說了,活潑更是稱不上。畢竟,母親在我十歲那年逝世後,我就由姑姑照看了。那時候開始,我就發現,其實人的一天並不需要說那麼多話。
父親每每從台北開會回來,便會用掌心撫著我的後腦。
「唉。」父親有時會說:「畢竟還是生了一副好相貌給你。」
那是在他想念母親的時候。對他們那一代人來說,這似乎就是愛情的極限了。我就這樣頂著泛青色的頭皮,沉默地看著那個頂著曹祥官之名,地方上無人不曉的中年男人,在島與島之間遊走。他能在幾通電話間,叫到二十分鐘飛抵東引的軍方直升機。但是他不,他更喜歡帶一名助理,和所有民眾一起坐兩個小時的船。他說,你不知道這兩個小時,可以和多少人講上多少話,又可以從中探知多少對手的動向。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有時我會有明知故問的欲望,但最後都忍住了。
我畢竟是他即將成年的獨子。是最能繼承「曹祥官」這個名字,及其象徵的一切的人。
我沒有表現出熱誠,也沒有表現出反感。事實是,高中的我也不確定自己未來想做什麼。只是偶爾看到網路上激昂的新聞標題,會有種仿若平行時空的魔幻感。
三腳督?變天?可是,老縣長和議長,明明才前後來過家裡,對姑姑的一手好菜讚不絕口。
票一開出來,台北的媒體盡皆震驚。於是又出現了更多文章、影片,分析曹祥官為何能在連江縣坐島為王,顛撲不破。
島上的鄰居則安詳如常,遠遠看到我依然會說:那個曹祥官的兒子,長這麼大了!
也許就是那時開始,我對新聞工作有了興趣。
到底那些記者,是怎麼錯得這麼離譜的——這不是很簡單的,我每天身處其中的事實嗎?
高中畢業,我只填了兩個新聞系的志願,一個是目標,一個是保底。
最後,我進了世新新聞系。
父親自始至終都知道,他並不反對。毋寧說,他也許還有一點點高興。畢竟先當幾年記者,有一些媒體人脈之後,再來考慮子承父業,也是一條不錯的路徑。但他是一名有耐心的父親,正如他是一名有耐心與選民長談的立委。他沒有直接說破,我也就懷抱著霧氣般的不置可否,搬進了台北的宿舍。

最佳賣點

最佳賣點 : 藉口維護治安,解放軍進占金門。海峽天險,反而成為奪還的阻礙。解放軍的下個目標,是馬祖⋯⋯
刻畫台海局勢的緊湊精采小說,以全新的想定,讓小說的虛構激發讀者對現實糾結議的思考。
以中長篇小說篇幅,完整俐落呈現中國灰色作戰的連環操作,輿論、公投、暗殺、暴動、諜報、入侵⋯⋯細密鋪陳,緊湊而撼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