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裡行間: 華人作家對談錄.台灣卷
作者 | 白睿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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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聯合發行股份有限公司 |
商品描述 | 字裡行間: 華人作家對談錄.台灣卷:知名華語電影研究學者白睿文從2000年代初即開始訪談各個領域的創作人,對象從導演到作家,又從音樂家到藝術家,二十餘年間,漸漸累積成 |
作者 | 白睿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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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聯合發行股份有限公司 |
商品描述 | 字裡行間: 華人作家對談錄.台灣卷:知名華語電影研究學者白睿文從2000年代初即開始訪談各個領域的創作人,對象從導演到作家,又從音樂家到藝術家,二十餘年間,漸漸累積成 |
內容簡介 知名華語電影研究學者白睿文從2000年代初即開始訪談各個領域的創作人,對象從導演到作家,又從音樂家到藝術家,二十餘年間,漸漸累積成為一個宏大的文化口述史。「白睿文訪談錄」就是從這些訪談中萃取出來的精華。 繼前幾冊對賈樟柯、崔子恩乃至各個華語電影人的對談後,《字裡行間:華人作家對談錄》收錄的是白睿文與華人作家的對話,因訪談內容豐富,又分為《字裡行間:華人作家對談錄‧中國及海外卷》與《字裡行間:華人作家對談錄‧台灣卷》兩部,收錄〈中國文學的寫實與魔幻〉、〈華文創作的國際視野〉、〈島嶼談藝錄〉三輯共二十篇採訪紀錄,組合成「白睿文訪談錄」的第四和第五部。「台灣卷」受訪者包含白先勇、林懷民、龍應台、駱以軍、吳明益、舞鶴、陳?青、陳思宏。 透過深度訪談,讓讀者追隨作者們的閱讀和寫作的旅程,了解他們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是從何處而來,聆聽他們作品中從沒有說出的祕密。本書收集的對談錄不是集中而是雜散,受訪的作家來自不同的地方,代表不同的輩分,作品也呈現不同的視角和文類,包括政治小說、同志小說、歷史小說、科幻小說、後現代小說、紀實文學、懸疑小說……等等,同時還包括彼此殊異的文學觀,但放在一起,足以見證華人作家的多元性和眾聲喧嘩。 各界推薦人 王德威(中央研究院院士、比較文學及文學評論學者)
作者介紹 白睿文(Michael Berry) 1974年於美國芝加哥出生。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現代中國文學與電影博士。現職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亞洲語言文化教授兼任中國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領域為當代華語文學、電影、流行文化和翻譯學。 著作包括《光影言語:當代華語片導演訪談錄》、《痛史:現代華語文學與電影的歷史創傷》、《鄉關何處:賈樟柯的故鄉三部曲》、《煮海時光:侯孝賢的光影記憶》、《電影的口音:賈樟柯談賈樟柯》、《丑角登場:崔子恩的酷兒影像》、《畫外音:當代華語片影人對談錄》。編著包括《霧社事件:台灣歷史與文化讀本》、《重返現代》等書。 中英譯作包括王安憶《長恨歌》(2008)、葉兆言《一九三七年的愛情》(2003)、余華《活著》(2004)、張大春《我妹妹》與《野孩子》(2000),舞鶴《餘生》(2017)以及方方的《武漢日記》(2020)、《軟埋》(2025)、《奔跑的火光》等書。2023年榮獲古根漢獎、2021年榮獲台灣文化部文協獎章、2009年獲得現代語言協會(MLA)最佳翻譯獎的榮譽提名。曾擔任金馬獎評審(2010、2018)、紅樓夢獎評審(2012-2018)和香港「鮮浪潮」國際短片展(2013)評審。也曾為《新京報》和「中國電影導演協會」撰寫專欄。
產品目錄 總序 談中得來 推薦序 當代作家,眾聲喧「華」╱王德威 前言:字裡行間 【台灣卷。島嶼談藝錄】 白先勇:從現文到紅樓 林懷民:由雲門出發 龍應台:野火與大海 駱以軍:論文學創作 吳明益:生態文學的新視野 舞鶴:虛構小說與田野研究 陳栢青:在同志小說與恐怖電影之間徘徊 陳思宏:文字在鬧鬼
書名 / | 字裡行間: 華人作家對談錄.台灣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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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 白睿文 |
簡介 / | 字裡行間: 華人作家對談錄.台灣卷:知名華語電影研究學者白睿文從2000年代初即開始訪談各個領域的創作人,對象從導演到作家,又從音樂家到藝術家,二十餘年間,漸漸累積成 |
出版社 / | 聯合發行股份有限公司 |
ISBN13 / | 9786264120838 |
ISBN10 / | |
EAN / | 9786264120838 |
誠品26碼 / | 2682901842002 |
頁數 / | 242 |
裝訂 / | P:平裝 |
語言 / | 1:中文 繁體 |
尺寸 / | 17X23X1.25CM |
級別 / | N:無 |
推薦序 : 〈推薦序 當代作家,眾聲喧「華」〉
文╱王德威
白睿文(Michael Berry)是當代英語世界裡最重要的學者之一。他的專著《痛史:現代華語文學與電影的歷史創傷》(A History of Pain: Trauma in Modem Chinese Fiction and Film, 2016)縱論20世紀中國與華語世界的暴力與傷害,以及文學與電影作為見證不義、救贖傷痕的方法,出版即贏得廣泛關注。行有餘力,白睿文致力翻譯兩岸四地名家作品,從王安憶《長恨歌》到余華《活著》;從張大春《野孩子》、《我妹妹》到舞鶴《餘生》,再到近期方方的《軟埋》、韓松「醫院三部曲」,都出自他的筆下。除此,白睿文長期關注當代華語世界電影及通俗文化,推介賈樟柯、侯孝賢、張藝謀作品不遺餘力。他的識見與活力遠遠超過一般認知的學院型教授,堪稱一位眼光獨到的公共知識分子。
白睿文還與作家、學者、導演多有往來,每每把握機會,與他們深度對談,從個人作品到時代觀察,從成長經驗到工作甘苦,包羅廣闊但又不脫本行專業。這些對話不僅帶有鮮活的個人風采,也銘刻了一時一地的現場感;更重要的,為一個劇烈變動的文字與媒體時代,留下珍貴紀錄,饒富歷史興味。白睿文與侯孝賢的訪談專著《煮海時光:侯孝賢的光影記憶》(2014),與有關賈樟柯電影的兩本著作《鄉關何處:賈樟柯的故鄉三部曲》(2010)和《電影的口音:賈樟柯談賈樟柯》(2021)堪稱認識這兩位導演的最佳入門資料。《光影言語:當代華語片導演訪談錄》(2007)則呈現兩岸三地二十位導演──謝晉、田壯壯、陳凱歌、李安、蔡明亮、楊德昌、許鞍華、陳果、陳可辛……──的對話,儼然是當代華語影壇點將錄。
是在這樣的語境裡,《字裡行間:華語作家對談錄》的出版更顯別具意義。這部對談集分為三部分,〈中國文學的寫實與魔幻〉、〈華文創作的國際視野〉、〈島嶼談藝錄〉。二十位背景、年齡、風格、立場各異的作家各就所長,暢所欲言。其中包括諾貝爾獎得主高行健,卡夫卡獎得主閻連科,當代科幻風雲人物劉慈欣、韓松,華裔英語小說第一人哈金,台灣文壇中堅駱以軍、吳明益,雲門創始人林懷民,還有「永遠的白先勇」。
這部訪問集意義獨特,不僅因白睿文有緣結識當代中國與華語世界的重量級作者,傾聽他們的願景與挫折,暢談文學的前世與今生,更因訪談所涉及的知識與言語造詣,遠超過此前的電影導演訪談錄。電影訴諸聲光色相,而文學是文字方塊的結晶。如何「繪影形聲」、有賴無中生有的想像力,以及觸類旁通的歷史感。這對成長於中文語境裡的讀者而言,已經是項挑戰,更何況白睿文這樣的非華裔學者。
《字裡行間》呈現作者對現當代中國文學脈絡的全盤掌握,對受訪作家、作品的深入傾聽、閱讀,以及對作家、作品,與他們所置身環境的「同情的理解」,在在令人驚豔。白睿文的中文了得,聽說讀寫俱佳,既能與作家閒話家常,也不避敏感話題。環顧當下漢學界,具有如此能量者幾希!
其次,白睿文訪談的作家來自四面八方,突顯了他對當代中文文學開闊的視野與包容力。20世紀中以降,海峽兩岸分為不同傳統,各自經歷起伏;久而久之,學界文壇各自為政,少有交集。白睿文這一輩學者因緣際會,不僅來往兩岸四地,學習、感受不同語境裡的文學脈動,也妥為利用「華夷」兼容的背景,從外部提供閱讀視角,鬆動內部的定見或成見。
訪談錄的軌跡將讀者帶向法國的高行健,加拿大的張翎;上海的王安憶,花蓮的吳明益;「西夏旅館」裡的駱以軍,外太空以外的劉慈欣。白睿文穿梭來往不同的世界,也啟發了不同的視界。將這三部訪問集合而觀之,我們不禁感嘆,當各地學者、讀者為文學的身分、認同、正統爭辯的不亦樂乎時,白睿文這樣的「老外」放眼天下,早已提出「眾聲喧『華』」才是文學的硬道理。
第三,在國族和身分辯證以外,白睿文和受訪的作家頻頻觸及「文學何為?」的命題。這自然是大哉問,但也是任何文學作者和讀者無從規避的話題。當代文化傳媒千變萬化,文學的影響看似式微。弔詭的是,文學失去了上世紀──尤其是五四──的焦點位置,或文化、政治建制的青睞,反而獲得了空前解放。作家馳騁在文字建構與解構的天地裡,言說那不可說的,看見那不可見的,想像那不可想像的,如此「肆無忌憚」,卻令人心有戚戚焉。他們證明了「文字」這最古老的傳媒魅力依然無窮。王安憶談日日寫作有如鍛煉,白先勇談《紅樓夢》歷久彌新的靈感啟發,虹影談歷史經驗與文字想像的奇妙置換,韓松談科幻的幽暗辯證法,陳思宏談文字永遠都在「鬧鬼」……,凡此皆令我們理解文字的千變萬化,招魂或驅魅的力道一如既往。
2013年,共和國領導人提出「講好中國故事」作為治國指標,不禁令人莞爾:曾幾何時,文學虛構敘事──尤其是講「好」故事──成為一切價值的樞紐:「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要圍繞中國精神、中國價值、中國力量,從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態文明等多個視角進行深入研究……」。但什麼是「好」的故事,如何「講好」,耐人尋味。如果將「中國」二字換成「台灣」,彼岸「講好故事」的公式在此岸不是如出一轍?
白睿文訪問對象中不乏「講不好」故事的作家。旅法的高行健以《靈山》、《一個人的聖經》探索一代中國人歷經種種傷痕,如何重新安頓自己的心路與身路歷程;旅美的哈金見證天安門事件後選擇以英文敘說那不能說的中國故事。兩人因此無緣再踏上曾經的祖國土地。另一方面,閻連科因為《為人民服務》、《炸裂志》等一系列的荒誕「神實主義」作品,遭到全面封殺。而方方則因為《軟埋》、《武漢日記》等反思歷史、暴露現狀的書寫,成為國民公敵。這些作家對中國深情款款,卻對一黨一派的政治難以苟同。他們藉文學觀察,思考,批判,也因此遭到放逐或迫害。比起共和國、民國或更早的文人前輩,他們所經受的考驗未必更為深痛,但所代表的文學氣度和信念,卻同樣歷久而彌新。
據此,白睿文的訪問錄促使我們再思「當代」文學的定義。「當代」指涉日新又新的此刻當下,或中國共產論述對1949之後歷史階段的命名。但受訪作家所示範的「當代」感更指涉一種敏銳的、具有批判力的時間意識,而這樣的時間意識恰恰來自作家面對歷史大勢或主流,種種的「不合時宜」(untimely)。唯其因為小說家審時度勢,洞若觀火,他們創造的世界總是夾處在多層時間皺褶中,也許來得太早,也許太遲;也許還沒到來就已經過去,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沈從文《邊城》語。)
這樣的「當代」觀讓我們想到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對歷史和時間的看法:歷史過去的某一個時刻,因緣際會,與此刻當下相遇,並產生了一種爆炸性過去所蘊藏的力量,居然在某一刻的「今天」、「現在」爆發出來,賦予我們新鮮的、震撼的「革命」感。阿岡本(Giorgio Agamben)的論述也可以帶來啟發:所謂當代感,就是時間皺褶中所發生的「不合時宜」的現象;就是從直面現實,在光明中看到黑暗,而在黑暗中反而看見不能逼視的光束的能量。更有意義的是魯迅所言:當代作家緊緊逼視他的時代,「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夜頌〉),他們的作品乃能發散灼熱的「黑暗之光」(beam from darkness)。
於是,白睿文從作家對談中看到如下奇觀:劉慈欣《三體》預言外星三體人入侵,人類文明必將覆亡;吳明益從「複眼人」無所不在的透視──或窺視──裡,幽幽訴說人類命運的殊途同歸;盧新華漂流海外,依舊舔舐四十年前文革難以癒合的傷痕,舞鶴徘徊霧社泰雅族抗暴事件遺址,思索「餘生」的意義;麥家企圖從無數密碼及風聲中打通「歷史的暗道」;王安憶藉著上海的不斷蛻變,探勘海上文明不變的內核;龍應台《野火集》曾燒遍中文世界,多年後化為無限滄桑的《大江大海》,方方爬梳家族往事,辯證歷史記憶的軟埋與甦醒……。
中國的、台灣的、海外華人作家的「故事」繼續衍生,講不完,也完不了。他們戳穿大人先生的表面文章,直面不能聞問的內裡。他們穿梭不同時空,打造最複雜的生命情境,拆解什麼是中國,什麼是台灣的宏大命題。於此同時,他們叩問救贖歷史、信仰,和愛的可能。
* * *
1996年我在台灣中央研究院客座訪學,一次參與臺灣大學的文學會議,會後一位美國大學生上前自我介紹。他年紀輕輕,一口新學的國語,自稱人人叫他「小白」。那是我和白睿文第一次見面。兩年後他錄取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班,正式進入現代文學領域。
小白學習中文充滿機緣巧合,但他的敏銳好學卻是一以貫之。他申請哥大博士班的資料之一正是余華《活著》英譯,當時他二十五歲不到,中文功力已經十分傲人。小白的博士論文處理兩岸三地歷史座標點,像是霧社事件的霧社、二二八事件的台北、文革知青下鄉的雲南、六四天安門廣場等,藉此探勘中國現代性的傷痕地圖。他明白政治之外,倫理──正義、悲憫、反思──才是文學的使命。日後他對當代文學電影的關照,無不出於這一信念。也因為向來的堅持,這些年儘管遭受大大小小的阻力和挑戰,他始終一如既往,無怨無悔。
白睿文人如其名,睿智而文雅,工作極其努力,處處與人為善。如今小白也不小了,已經成為學界領軍人物之一,但骨子他還是那個文藝青年,還是對文學與電影由衷熱愛。二十七年過去,我們的師生緣分轉為更深厚的友誼,多麼令人珍惜!謹藉《字裡行間》出版,聊志閱讀所得,並祝福小白「永保初心」。
*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現任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暨比較文學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著有《想像中國的方法》、《如何現代,怎樣文學?》、《眾聲喧嘩以後》、《跨世紀風華:當代小說20家》、《被壓抑的現代性》、《歷史與怪獸》、《後遺民寫作》、《一九四九:傷痕書寫與國家文學》、《華夷風起:華語語系文學三論》、《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可畏的想像力:當代中文小說31家》、《危機時刻的知識分子》等書。
自序 : 〈總序 談中得來〉
二十多年以來,除了學術研究和文學翻譯之外,我的另外一個學術方向就是文化口述歷史。初始的動機是因為我發現我所研究的領域特別缺少這方面的第一手資料。當時除了記者針對某一個具體的文化事件或為了宣傳一部新作品以外,比較有深度而有參考價值的口述資料非常少。但不管是從研究的角度來看或從教學的角度來考量,我總覺得聆聽創作人自己的敘述,是了解其作品最直接而最有洞察力的取徑。當然除了作品本身,這些訪談錄也可以幫我們理解藝術家的成長背景、創作過程,以及他們所處在的歷史脈絡和面臨的特殊挑戰。
當我還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便已經開始與各界文化人進行對談或訪問。一開始是應美國《柿子》(Persimmon)雜誌社的邀請,他們約稿我訪問資深翻譯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和中國作家徐曉等人。我後來在紐約經常被邀請替很多大陸和台灣來的作家和導演擔任口譯。跟這些創作人熟了之後,除了口譯我也開始私下約他們談;這樣一個長達二十多年的訪談旅程就開始了。我當時把我跟侯孝賢、賈樟柯等導演的訪談錄刊登在美國各個電影刊物,包括林肯中心電影社主編的《電影評論》(Film Comment)雜誌。後來這些訪談很自然地變成我學術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光影言語:當代華語片導演訪談錄》是我出版的第一本對談集,該書收集了我跟二十位資深電影人的對談錄。後來又針對侯孝賢導演出了一本長篇訪談錄《煮海時光:侯孝賢的光影記憶》。實際上,從1998年至今,我採訪各界文化人的計畫一直沒有間斷,從導演到作家,又從音樂家到藝術家,一直默默地在做,而且時間久了,就像愚公移山一樣,本來屬於我個人的、一個小小的訪談計畫,漸漸變成一個龐大的文化口述史項目。之前只刊登有小小的一部分內容,它就像冰山的一角,但大部分的口述資料一直未公開曝光,直到現在。
這一套書收錄的內容非常廣泛,從我跟賈樟柯導演的長篇訪談錄到崔子恩導演對中國酷兒電影的紀錄,從中國大陸的獨立電影導演到台灣電影黃金時代的見證人,從電影到文學,從音樂到舞蹈,又從建築到崑曲。希望加在一起,這些採訪可以見證半個多世紀以來的社會和文化轉變。它最終表現的不是一個宏觀的大歷史,而是從不同個人的獨特視角呈現一種眾聲喧嘩,百家爭鳴的文化視野。雖然內容很雜,訪談錄的好處是這個形式平易近人、不加文飾,可以深入淺出,非常直接地呈現創作人的創作初衷和心路歷程。從進行採訪到後來的整理過程中,我始終從各位前輩的創作人身上學到很多,而且每當重看訪談錄總會有新的發現。因為秀威的支持,這些多年以來一直放在抽屜裡的寶貴的採訪資料終於可以見天明。也希望台灣的讀者可以從這些訪談中獲得一些啟發。
生命一直在燃燒中,人一個一個都在離去。我們始終無法抓住,但在有限的人生中,可以盡量保存一些記憶和歷史紀錄留給後人。這一系列就是我為了保存文化記憶出的一份小小的力。是為序。
〈前言:字裡行間〉
有時候小說的藝術更像是在變魔術,作家把我們日常生活中天天在使用的語言變成另外一種載體,而這種載體可以傳達的不只是「對話」、「人物」和「故事」,從「字裡行間」還可以傳達「七情六慾」與各種「情感」和「哲理」。這些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觸」都是小說家的魔法所在。
如果作者是魔法師,這本書好比《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裡桃樂絲揭開隱藏魔術師的大幕時,突然間看到歐茲魔法師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而且跟桃樂絲一樣,也是一個逃亡者。作者也算是逃亡者,在寫作的過程中逃亡到另一個世界,而讀者像這個旅程中的乘客。有一點不同的是《綠野仙蹤》的魔法師是個騙子,作家也是騙子嗎?雖然他們一直不斷地塑造各種各樣的人物、變造各種各樣的故事和傳說、講述各種各樣從來沒有發生過也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但是在「字裡行間」中傳達的情感或許是真實的,而且不論變出來的故事多麼地神奇或離譜,它們還是會帶動我們的哭泣和笑聲。揭開大幕之後,這本書試圖提供一個空間,讓我們這些「乘客」竊看魔術師是如何逃到另外那個世界:追隨他們的閱讀和寫作的旅程,了解他們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是從何處而來,聆聽他們作品中從沒有告訴過我們的祕密。
因為我是在一個非漢語的語境長大的,本書所採訪的部分作者都是在大學年代才開始進入我的視野。我在讀大學時就讀了盧新華的〈傷痕〉,它收錄在一本薄薄的《傷痕文學英譯讀本》,後來在台灣留學期間先後開始讀白先勇、林懷民、龍應台、虹影、高行健和王安憶的作品。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我興奮得不得了,天天拚命地閱讀。因為小時候的閱歷跟華文文學完全脫離了關係──都是在讀一些英美、歐洲和俄國的小說──這種拚命的閱讀經驗也算是一種「補課」。因為要「補課」,我就很有系統地讀各個時代、各個地區的作品,從鴛鴦蝴蝶派到五四小說,從現代派到鄉土派,從反共小說到紅色經典,從尋根到先鋒,從通俗小說到後現代,無所不讀。但無論如何還會覺得落伍,不斷地在「補課」,甚至於現在,幾十年之後,在某種意義上,還在補課。
也許除了閱讀作品以外,另外一種「補課」的方式,是找機會與作家深談其作品的背後故事。每當有機會與作家坐下來談談他們學習、閱讀和創作的過程、聆聽他們的文學旅程,我總是受益匪淺。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時候決定把這些談話錄下來,但它無意中變成了持續二十多年的一個長期的訪談計畫。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大學期間所仰視的、高高在上的「大作家」,都變成我日後採訪的對象。
不管是作家的背景和輩分,或作品的風格和類型,本書收集的對談錄不是集中而是雜散,其中還包含很多不同的視角和文類,包括政治小說、同志小說、歷史小說、科幻小說、後現代小說、紀實文學、懸疑小說……等等。等到要為此書設計一個結構的時候,內容的跨越性和多元性便變成了一個難題。本來想過按作家出生的年份來結構,但最後還是決定按照地區來劃分。《字裡行間》便分成兩卷,包含三篇:〈中國文學的寫實與魔幻〉;〈華文創作的國際視野〉以及〈島嶼談藝錄〉。雖然地域性還是有其缺點,比如說長期生活在美國聖塔芭芭拉但一直被許多人當作「台灣作家」的白先勇老師和旅德的台灣作家陳思宏,應該放在「台灣篇」還是「國際篇」?多年生活在英國但一直在中國內地文壇特別活躍的虹影,應該放到「中國篇」還是「國際篇」?我為了出版方便給每一位作家一個地域性的「標籤」,也許實質的意義並不大。文學本來應該是無邊界的,它的意義不在於固定的地域性,而是在把讀者從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帶到一個未知的地域,或許是「外太空」,或許是個「荒原」;或許是過去,或許是未來……,但這些想像中的文學地域也算是一座一座的橋梁,不斷地帶著我們從一個世界到另外一個世界。或許在文學世界的跨越上,可以把這本訪談集當作一個小小的指南書。
本書的作家來自不同的地方,代表不同的輩分,而且其作品也呈現不同的類型和文學觀,但放在一起,可以見證華人作家的多元性和眾聲喧嘩。鑑於採訪的對象如此不同,我採取的一些採訪策略則是一致的:我幾乎都會請他們談他們的文學啟蒙、影響他們的作家和作品、如何開始寫作……等等。這樣從某一種意義上,也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讓這訪談集成為一本有關藝術家的自我成長的文字素描。或許他們整體的經驗,也可以給年輕一代作家(或想成為作家的青年)提供一種精神糧食。
除了學術研究和口述歷史以外,將近三十年以來,文學翻譯也變成我非常重要的一個「副業」。特別可貴的是,本書也收錄我曾經翻譯過的四位作家──王安憶、方方、韓松以及舞鶴。因為曾經跟他們的作品「共生」了一段時間,訪談時更是別有滋味。這四篇對談,都特別針對我曾翻譯過的作品──就是說跟王安憶談《長恨歌》、跟方方談《軟埋》與《奔跑的火光》、跟韓松談「醫院三部曲」、跟舞鶴談《餘生》。從譯者的角度來說,有機會跟原作者深談所喜愛的作品,是特別難得經驗,也很高興有機會跟讀者一起分享。
本書大部分的對談都是以中文進行的,但其中的幾篇是原先用英文交談而後來翻譯成中文。用英文對談的包括白先勇與陳毓賢談《紅樓夢》的前半(後半轉成中文)、白先勇談〈謫仙記〉和《最後的貴族》、林懷民、龍應台、哈金和陳思宏的部分內容(陳思宏那章是由兩個對談組成的,第一個是中文,第二個是英文,在編輯過程中,訪談的內容與順序經過一些融合和調整)。特別感謝這些章節的譯者。為此書擔任聽打和翻譯有侯弋颺、陳培華、張峰沄、郭雅靜、白睿文、潘星宇、陸棲雩、周繹凡。除了擔任幾篇訪談的翻譯以外,侯弋颺也為整本書擔任編輯助理一職,他把全書所有的內容都看了,進行修改和潤色。特別感謝弋颺為此書所付出的時間和精力。這是我跟秀威出版社合作的第四部書,特別感謝主任編輯尹懷君和編輯部經理鄭伊庭一路上的支持。最後特別感謝王德威教授為此書寫的序文,和接受採訪的所有作家。
雖然我的本行是文學評論,有時覺得所有的評論、理論、分析和談話都是多餘的,要懂得作者,只能從作品本身入手,所有的答案都在作品裡。但正是因為如此,有時候聆聽作者的現身說法,可以呈現另外一層意義,也可以改變我們對作品的一些看法,增加我們對作品的欣賞、揭開那塊布幕。透過這本書,希望讀過的讀者可以從其中對討論的文學作品有一種新的認識,更希望還沒有讀過這些作品的讀者會受到刺激和啟發,然後找原著來看看,也許從這些小說的字裡行間會有新的感受、新的發現,對文學,也對自己。
內文 : 〈陳栢青:在同志小說與恐怖電影之間徘徊〉(節選)
成為「鬼」,成為「怪物」
除了閱讀,寫作也需要經驗和想像力。您個人的經歷,比如當兵或跳舞──我聽說您跳了八年的《洛基恐怖秀》,是否對您的寫作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呢?
一開始,我並沒有想過要成為作家,只是個物質慾望很強的傻小孩(笑)。我的前半生都想活在舒適圈裡,想被父母保護,想被朋友圍繞。三十歲之前,我的目標就是逃避兵役。因為台灣每個男生都得當兵,我決定這一生都不要當兵,於是我選擇了逃兵。
逃兵的方法是什麼?在台灣,就是成為殘廢。但如果我殘廢了,我在同志市場的吸引力會大打折扣,所以我不能殘廢(笑)。於是我只能選擇過胖或過瘦,但這樣也會減少吸引力。所以,為了保持競爭力,我只能一直念書。高中後上大學,大學念了七年,為了逃避兵役;研究所又念了七年。所以,三十歲前我全部的時間都在學校,從未走出過學校的圍牆。
碩士畢業後,政府還是要我去當兵。我決定去一個我從未去過的地方。當時政府推出了替代役,於是我選擇了海外服役,我去了菲律賓。
在菲律賓的經歷,真的對我產生了很大影響。那時剛好遇到廣大興漁船事件,菲律賓軍艦掃射台灣漁船,台菲關係異常緊張。同年,軍中還爆發了受虐事件。我想,在這個風口浪尖,讓我去菲律賓,我要不是被自己人殺死在軍中,就是在異國為外鄉人憤怒的獻祭。
等我抵達駐地。那是我待過最破落的飯店。史蒂芬‧金的「鬼店」跟它一比,真的像是皇宮一樣。
我抵達那一晚,菲律賓被那年亞洲最大的颱風暴風圈所籠罩。我哪裡也去不了,只能困在房間裡。這就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國。離開舒適圈的第一晚。窗外暴風像是某種人生的預言。
我上了床。我以為我睡著了。至少睡了有一會兒吧。某一刻,忽然醒來,發現四周一片漆黑,按床頭燈,燈沒亮,發生什麼事了?停電了。還好對一個台灣長大的小孩來說,停電是常有的事情。我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我在台灣受的訓練就是為了這一刻。
黑暗中,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在我的內心,在潛意識裡有個聲音低低地對我說:「可是,?青,你不覺得房子裡有哪裡怪怪的嗎?」
真的是什麼都看不見啊。我只能安慰自己:「陳?青,你不要亂想,你是個瘋子。」我用盡氣力安撫自己。就在心跳趨緩,就要重新入睡的那一刻,忽然,一道雷打下來,雷光非常亮,我想那雷就打在窗戶旁邊,一瞬間,整個房間都在發光。
耳邊嗡嗡作響,在那轉瞬而滅的雷光中,我忽然知道,房間裡哪裡怪怪的了。
因為剛才的雷光,我清楚地看見,原本應該散落在房間的三張椅子,不知何時正有序地排列著,以我的床為中心。像開圓桌會議般圍繞著我。
黑暗中,我被三張椅子圍繞著。
認清這件事的第一時間,我只冒出一個念頭:「所以,剛剛,在那樣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椅子上看著我?」
那時候我真以為自己就要掛掉了,要被黑暗吞噬在這間旅館裡。但跟著,我又想起來,畢竟我是看著港片長大的孩子,眾多港產恐怖片告訴我一個奇怪的知識是:鬼最怕的,是軍人和警察。當下我想,哎喲,這麼巧,我可不就是中華民國軍人嗎?於是,我立刻展示我在軍中受到的優良訓練,三十秒時間掀開棉被,四十秒時間翻身滾下床,六十秒快速著裝,然後踢著正步走回床前。
我用軍中教我的坐姿端正地坐在床沿,我想,「鬼」既然看著我,那我也要看著它們!於是,我瞪大眼睛,一直盯著那三張椅子,一直瞪到天亮第一縷陽光射進來。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出國,也是第一次在海外的經歷。
雖然已經超過十年了,但每次回想這段經歷,我總感覺又回到那個房間。我仍然記得那三張椅子。但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想起那三張椅子,一邊害怕,我也會想像,如果當時我踢著正步,走到椅子旁邊,卻就著椅子坐下來,那會發生什麼事?如果當時,我踢著正步,卻直直穿過那三張椅子,走向椅子後面的黑暗,會發生什麼?
黑暗是那樣恐怖,卻又甜美,現在如果有人問我,寫作是什麼,我會跟人說,寫作,就是去那三張椅子後面的黑暗看看,並從那後頭帶回來什麼。
從那一晚之後,我嘗試從黑暗裡帶回去什麼。我成為了一名作家。
謝謝您分享這麼精彩的鬼故事。說到鬼故事,其實您的小說《尖叫連線》好像跟日本恐怖電影《七夜怪談》有種特殊的關係?可以講講這部小說與恐怖電影的特殊緣分嗎?
白老師剛介紹我時,提到了我每年都會去電影院參與《洛基恐怖秀》的演出,這是台灣金馬影展舉辦的活動,會有表演者扮裝在電影院裡隨著電影劇情一起演出,和觀眾直接互動。我記得第一次受邀演出時,驚訝地發現,在這個世界上,一個男孩可以被允許穿女裝、化妝,而沒有人會討厭你,甚至所有人都為你鼓掌。與其說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自由」,不如說,是讓我感受到,什麼是「無限」。
有一年表演完我妝還沒卸,就直接從演出的戲院走出來,想直接回飯店去。
剛進飯店門口,管裡櫃檯的大媽正低頭在吃東西,她一個抬頭看到我,臉色忽然大變,我和她同時聽到筷子掉在地上的聲音。
從大媽身後掛的鏡子,我立刻知道她看到什麼──鏡中的我經過一整天的表演,現在是最醜的模樣。頭髮已經歪了一邊,裡面的髮網都露了出來,高跟鞋也有點歪了,衣衫不整,臉上妝容多半也脫落了。一下巴新鮮的鬍渣。
怪物。不男不女。醜八怪。死人妖……
大媽其實沒有說出這些詞彙來。但看著她的表情,以及她身後鏡子中的我,我耳邊像有無數人正張開口,那是從過去到現在曾經傳入我耳邊的聲音。我以為它們已經消失了,但其實沒有,它們隨時會冒出來……
只要一個夜晚、一張鏡子,一切就會重現。一切就會回來。
「我走錯了飯店了,對不起。」我正準備轉身要逃跑。突然間,大媽叫住了我。
她低頭窸窸窣窣不知道在翻找什麼,接著,遞出一根吸管,對我說:「用這個喝,口紅才不會掉。」
我忽然明白,大媽並沒有嘲笑我,她反而關心我的口紅有沒有掉。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就算你是怪物,你也會被某人寵愛,被人喜歡。
那時候我就想我要寫一個怪物的故事,所以我有了第二本書《尖叫連線》。《尖叫連線》是本長篇小說,故事講述台灣發生了一種恐怖的傳染疾病,叫HLV,只要感染三天後,感染者就會變成喪屍,然後死掉,所以台灣正面臨滅島、滅國的危機。
可是我們的女總統想到一個方法,她小時候看過一部恐怖電影叫《七夜怪談》。《七夜怪談》這部電影大綱是,只要你看了被詛咒的錄影帶,七天之後貞子就會爬出來殺死你。女總統就想,按照這部電影的邏輯,只要我讓全台灣的人都看了《七夜怪談》,那大家就會被貞子詛咒,感染者就不會死在三天後,而是會死在七天後。
於是,總統派出了一個小隊去尋找這卷被詛咒的錄影帶。《尖叫連線》描述的是這個小隊的故事,我設計小隊裡全都是好萊塢恐怖電影裡最早死掉的那些失敗者,比如《十三號星期五》(Friday the 13th)裡第一個被殺的啦啦隊隊長,比如《半夜鬼上床》(A Nightmare on Elm Street)裡只愛看書考試的眼鏡妹……
我想把所有恐怖片裡一看就知道他會死掉的人集合起來,例如那些愛亂講話娘娘腔的gay,有色人種,亂搞的辣妹,只有身材沒大腦的體育生……
我想讓這些人來拯救台灣。對我而言,我相信,能夠拯救世界的,是這些受過苦,是這些被遺棄的人們。
就像我在跳《洛基恐怖秀》時遇到的旅館大媽。我想把詛咒變成一種祝福。
那從《小城市》到《尖叫連線》,是否有一些在寫《小城市》的過程學到的寫長篇的技巧,直接用到第二本呢?
我學到某種技術,不如說,從《小城市》的紅衣小女孩,到《尖叫連線》的諧仿、搞鬼,我真正感受到的是,我越來越逼近某個自己在意的核心。你會發現,我很喜歡寫鬼,不如說,我真正想要它現形的,並不是電影中的鬼,而是真實人生的。那麼,在真實世界中,什麼東西是「看得見,又好像看不見」的呢?對台灣社會而言,就是同志。
我的第三本書《髒東西》就想寫台灣男同志史。不是透過電影的鬼來象徵,我要寫台灣社會中的鬼。台灣歷史中的鬼。社會禁忌中的鬼。我要讓他們從歷史中現形,如果他們消失了,我就替他們招魂,如果他們不存在,我就要讓他們附身,我要讓男同志的幽魂遊蕩在歷史的地平線上,也就是說,我不但想替台灣男同志寫史,我還想在台灣史中創造男同志。
是否可以借用這本書來談您的寫作過程呢?最早的動筆念頭是什麼時候?整個構想的過程大概要花多長時間?動筆又是什麼樣的一個過程?
準備時間很長。我發現台灣歷史上有很多很gay的瞬間,也有很多汙名和形塑「同性戀為何變成如今這樣」的決定性時刻,例如,HIV在本土的流行;例如,台灣男同志曾經可以透過被判定「精神異常」而免役不用當兵……。但很奇怪,人們不談論這些史事,人們沒有繼續延續這些記憶,於是一切就像沒發生過。隨著我發覺更多的材料,我明白一件事情是,並不是gay沒有故事,而是找不到一個連結點。有很多事件確實發生了,但這些事件和此刻缺乏連結。於是事件成為歷史。而偏偏我們又都想活在當下此刻。我們依然是紅衣小女孩,缺乏記憶。
於是,開始書寫後,我有幾個寫作策略,其一,回到時空當下,呈現事件在當時的面向。其二,找到某一個跨越時間連結的元素,讓當時的事件和此刻產生勾連。對我來說,後者比較讓我想要挑戰。甚至,我試著顛倒過來,我把當下此刻同志所焦慮所在乎的事情,例如同婚,例如同妻,例如性別游移與跨界,丟回過去的時空,試著看看如果發生在過去,會發生什麼更激烈的事情?我依然想玩,而且,我想玩歷史,也在歷史中玩。一開始寫作很慢,但抱著這樣遊戲的心情,寫作忽然加快了。
那因為每一個章節都要處理不同的一個歷史階段,您會需要依賴歷史資料嗎?或者有作一些其他的準備?
我熱衷於搜集史料。我做了很多研究。比如有一個章節,我很著迷於蔣經國的死亡。正如你們所知,蔣經國跟他父親蔣介石一樣,作為國共衝突最劇烈時期的兩位領導者,他們的屍體沒有埋到土裡,而是經過防腐處理後就放在台灣的陵寢裡。他們的遺言是,政權奪回日,才是安土下葬時。
這樣的死亡太讓我著迷了。死掉了,卻成為永恆?彷彿埃及法老一般。有一段時間,我大量搜集蔣經國葬禮的資料,我讀到的內容包括,送蔣經國棺木往停放定點那天,台灣為他舉辦一個「奉厝大典」,台北城沿路有民眾跪地哭號,夾道送走蔣總統。若這時有衛星從地球上空往下拍,拍到這條跨縣市哭泣的隊伍,它可能構成20世紀地球最長的一條眼淚公路。一想起那畫面,我就覺得好震撼,我想為此寫個故事。
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會著迷這個死亡與送葬的故事?後來我發現一件事,蔣經國死亡的新聞總是放在報紙頭版頭條,但如果翻到報紙第二頁,第二頁經常會有另一條新聞,那是關於台灣愛滋病的本土傳染和散播情形。
所以實際上有兩種死亡同時在八○年代的台北發生;同時有兩條隊伍正穿過八○年代的台北城。其中一隊,是替蔣經國送葬的隊伍,蔣老先生雖然死了,但透過防腐,透過眾人的崇拜與擁戴,他像是活著一樣,他將永遠存在。而另一列隊伍,則是同志的隊伍,人們會說你很髒,你是同志,就會感染了愛滋病,你就會死掉。這樣汙名化的鎖鏈也是在這個年代成型的,它構成另一條死亡的隊伍,隊伍中人雖然活著,但其實又都死了。遲早會死。相愛就會死亡。而這兩列隊伍──死了卻像活著的,和活著卻像死了的──在八○年代的台北交錯了。
所以我就想到寫一個故事,我要去寫蔣經國的葬禮,我要寫那個送葬樂隊的隊長,他是台灣最早感染愛滋病的幾個人之一。可是這隊長太愛中華民國了,他不想讓愛滋病散播出去,他想把自己的疾病藏起來。
那麼,在那時的台灣,哪裡能把他的身體和疾病永遠封存呢?
對了,就是蔣經國的棺木裡。
所以這個故事就是這群樂隊男孩,他們好愛好愛隊長,於是男孩們一邊替小蔣送行,一邊把隊長搞進蔣總統的棺木裡。那時,愛與死亡,全台灣最尊重與最卑賤的,最恐懼與最愛的,最威權和最輕賤的,都會被永遠放在一起。
當然,台灣史上並沒有真的發生這種事。但是,它可能發生。它可以發生。我要寫出這個故事,不如說,我想借這個故事,傳達某種情感的真實。
(……)
在寫作裡,無所畏懼
觀眾│您剛才提到讓讀者達到情感共同體,那麼您個人有沒有收到過有趣的讀者反饋?比如奇聞趣事?
我出的第一本書是散文集,那時候我還年輕,甚至用了自己的臉作為封面。後來我頻繁收到大家的留言,有時候提到頭髮、香水,只要點開臉書,就會看到各種男人的裸體照。我當時想,我還要交友軟體幹什麼呢?出本書不就好了。對,後來年紀大了,就不再收到這些了。我現在非常想念那些瘋狂時光。
但我確實得到了一些支持。有時路上碰到人來跟我打招呼,有些人說是因為在《洛基恐怖秀》看到我演出。有時他們說是因為讀了我的書。似乎我的寫作也是一種扮裝,一種表演。
有時我會問這些人,你們有這麼喜歡我的作品嗎?這些人中有些特別誠實的,會搖搖頭說,根本看不懂啊。那我會追問,這樣你還喜歡我嗎?這樣你還支持我嗎?
他們會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著你,又理所當然地回答:「可是,那就是你不是嗎?」
似乎只要我繼續寫作,只要我在寫作裡繼續無所畏懼,那就足夠了。就算別人不懂也沒關係。因為就連那樣的不懂,都可以是一種更巨大的懂。不懂,可是被需要。
有一年金馬奇幻影展主辦單位告訴我,有一對新人就是在看《洛基恐怖秀》時認識的,現在他們要結婚了,決定在《洛基恐怖秀》上穿婚紗走紅毯。我記得那一天我本來有演講,但我努力改時間,就是為了趕回去參加《洛基恐怖秀》上的婚禮。那真是我參加過,怎麼說,最奇怪的婚禮了。我在高鐵上換裝,在很窄的車廂廁所裡化妝,拖著很長的裙擺跑過車站直往電影院去,路人問我怎麼了,我說,我要參加怪物們的婚禮,他們甚至幫我開道……
闖進黑暗的電影院,那一刻,原子恐龍、外星人、連體嬰、殺人魔、異形魔花……,無數怪物回過頭來,他們為我鼓掌,他們真切地擁抱我。黑暗中有香水和粗魯的喘息聲。這是一場怪物的婚禮。當然,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我又覺得,那是真的,甚至,比真還真。就算當新人登場了──當然,他們也是兩個怪物──掌聲轉向他們,但我依然覺得,掌聲是為我響起的。
我也把它當作我的婚禮。我把自己嫁給了寫作。我想跟你進行盟約。一場黃金約誓。我願永遠對你忠誠,不離不棄。不管生老病死,富貴貧賤……
有那麼一刻,我真心希望,神啊,請讓這一切是真的吧。讓這裡有真的怪物存在,他們一定很寂寞吧。也許,只有在這樣既熱鬧又擁擠的黑暗裡,他們能找到融入的地方。就算只有幾秒,搞不好,他們真的能找到回家的感覺。
搞不好我就是那個怪物也說不定。
我們總依賴陌生人的善意過活。
好吧。那也是出自《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裡的台詞,我更喜歡這句:「我不想要現實,我想要魔法!」(I don't want realism. I want magic!)我想,小說就是魔法吧。在那裡,在黑暗裡,那不是現實,但它比任何現實還要現實。
最佳賣點 : 「《字裡行間》呈現作者對現當代中國文學脈絡的全盤掌握,對受訪作家、作品的深入傾聽、閱讀,以及對作家、作品,與他們所置身環境的『同情的理解』,在在令人驚豔。」──王德威(中央研究院院士、比較文學及文學評論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