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遊問俠之大俠: 俠的精神文化史論
作者 | 龔鵬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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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風雲時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
商品描述 | 吟遊問俠之大俠: 俠的精神文化史論:,漢代的遊俠和唐代的劍俠有何不同?鴛鴦蝴蝶派與武俠小說的關係為何?人在江湖,金庸小說中的俠是何種面貌?劍亦有情!古龍的「江湖」 |
作者 | 龔鵬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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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風雲時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
商品描述 | 吟遊問俠之大俠: 俠的精神文化史論:,漢代的遊俠和唐代的劍俠有何不同?鴛鴦蝴蝶派與武俠小說的關係為何?人在江湖,金庸小說中的俠是何種面貌?劍亦有情!古龍的「江湖」 |
內容簡介 漢代的遊俠和唐代的劍俠有何不同?鴛鴦蝴蝶派與武俠小說的關係為何?人在江湖,金庸小說中的俠是何種面貌?劍亦有情!古龍的「江湖」又有誰能懂?解開對俠的神話崇拜 打破對俠的傳統迷思重新解讀古俠客精神 致力打造新俠客文化兩岸知名學術大儒及思想家 龔鵬程 俠骨柔情之作至情,至性,消弭人間不平,掃蕩世間不公;俠骨、俠氣,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他們的姿影,瀰漫在我們心頭,瀰漫在銀幕和螢光幕,以及無數小說與唱本裡。他們力挽狂瀾,千金一諾,他們殺身成仁、視死如歸,他們摩頂放踵、兼愛天下,他們除暴安良、濟弱扶傾,他們俠氣崢嶸,教人神往。他們俠縱杳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更有一種儒墨所無的神祕浪漫氣息。千山獨行,衣袂飄飄。正義的英雄,就這樣,走入了人世、走入江湖。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王維〈少年行〉在歷史陰闇的夜空裡,偶然出現一些特立獨行的任俠仗義之英雄俠客,彷彿在陰冷的寒夜發現了一兩顆亮麗的流星,帶給人們一霎時莫名的興奮。他們那種堅持信念、不畏強梁的勇氣,義之所在、雖死不辭的壯烈,以及那種白晝悲歌、深宵彈劍的孤寂與放浪,在在顯示了與眾不同的情操,扣人心弦。然而,究竟活生生存在於歷史中的俠,是不是真如我們所嚮往的那樣,是個正義的浪漫英雄?真實的「俠」,究竟是何種面貌?本書就是想打破俠之浪漫想像,暫時關閉幻想和憧憬之門,揭開歷史的布幔,一窺俠客的真面貌!在一般人的觀念裡,俠是急公好義、勇於犧牲、有原則、有正義感,能替天行道,紓解人間不平的人。他們常與官府為難,總站在民眾這一邊,且不近女色。然而,在現實生活裡,所謂的「俠」也許只是那些喜歡飛鷹走狗的惡少年,只是手頭闊綽、排場驚人的土豪惡霸、剽劫殺掠的盜匪;或是沉溺於性與力,欺凌善良百姓的巿井無賴,徹底顛覆我們對俠的崇拜與憧憬。本書即是從歷史追溯俠的文化,並且深入武俠小說的世界,一探俠的精神與真義。
作者介紹 龔鵬程龔鵬程,1956年生於台北,為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畢業,歷任淡江大學文學院院長,南華大學、佛光大學創校校長,美國歐亞大學校長等職。曾獲中山文藝獎、中興文藝獎、傑出研究獎等。2004年起,任北京師範大學、南京師範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等職,現為山東大學講席教授、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曾任中華武俠文學學會理事長、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歷史文學學會理事長等職。旅行講學兩岸三地,博涉九流,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著有《文人階層史論》、《經典與生活》、《唐代思潮》、《龔鵬程四十自述》、《文學與美學》、《知識與愛情》、《中國文學批評史論》等百八十部作品。
產品目錄 編序 人文的感應,友情的見證 陳曉林自序 定光古佛今又來 龔鵬程弁言 俠客行 龔鵬程一、 俠客崇拜:複雜的俠客形象(一)文學的想像(二)歷史的詮釋(三)正義的神話(四)英雄的崇拜(五)歷史研究的方法二、 漢代的遊俠三、 唐代的俠與劍俠(一)俠的性質、淵源與發展(二)唐代的俠(三)唐代的劍俠(四)從文化史看俠與劍俠四、 由《詩品》到《點將錄》:俠與文士的一種關係(一)人物才性的詮量(二)藝術境界的品題(三)詩人的族群社會(四)草澤英雄的美感(五)藝術人格的掌握與整體詩壇的觀照五、 清代的俠義小說(一)說「逆流」(二)論「忠義」(三)辨「盜俠」(四)存「意氣」六、 英雄與美人:晚明晚清文化景觀再探(一)崇拜英雄的社會(二)研究目光的轉向(三)面對女性的英雄(四)女性的英雄形象(五)相互宰制與解放(六)理想人格的追求七、 俠骨與柔情:近代知識分子的生命型態(一)士風/俠行(二)憂世/憂生(三)俠骨/柔情(四)英雄/兒女(五)劍氣/簫心(六)水滸/紅樓七)革命/愛情八、 鴛鴦蝴蝶與武俠小說九、 武俠小說的現代化轉型(一)呼喚新武俠的聲音(二)新派武俠出現江湖(三)武俠小說的常與變(四)從武俠小說到小說(五)敘述模式之變革史十、 人在江湖︰夜訪古龍十一、劃破黑暗的刀(一)劍本無情(二)劍亦有情(三)人在江湖(四)友情長存十二、藏在霧裡的劍(一)倫理的抉擇(二)存在的困境(三)無奈的命運(四)夢霧的江湖(五)殺人或自殺十三、看三少爺的劍十四、且爭雄於帝疆十五、方紅葉之江湖閒話十六、E世代的金庸︰金庸小說在網路和電子遊戲上的表現十七、少年俠客行(一)結客少年場(二)背德與犯罪(三)遊俠次文化(四)生命的爭論(五)青春少年時附錄一 刀劍錄附錄二 評田毓英著《西班牙騎士與中國俠》附錄三 俠與騎士附錄四 《大俠後記》附錄五 論報讎
書名 / | 吟遊問俠之大俠: 俠的精神文化史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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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 龔鵬程 |
簡介 / | 吟遊問俠之大俠: 俠的精神文化史論:,漢代的遊俠和唐代的劍俠有何不同?鴛鴦蝴蝶派與武俠小說的關係為何?人在江湖,金庸小說中的俠是何種面貌?劍亦有情!古龍的「江湖」 |
出版社 / | 風雲時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
ISBN13 / | 9786267025871 |
ISBN10 / | 626702587X |
EAN / | 9786267025871 |
誠品26碼 / | 2682324210006 |
頁數 / | 512 |
開數 / | 25K |
注音版 / | 否 |
裝訂 / | P:平裝 |
語言 / | 1:中文 繁體 |
尺寸 / | 21X15X2.6CM |
級別 / | N:無 |
重量(g) / | 752 |
自序 : ※【自序】定光古佛今又來 龔鵬程
一、羊頭燉之已爛,挑燈說劍未央
晚清楊守敬以書名天下,友朋來往,筆札亦多妙趣。如梁鼎芬一短簡云:「燉羊頭已爛,不攜小真書手卷來,不得吃也。」詩人周棄子先生外祖母就是楊氏女兒,故後來看見此柬,不禁感歎「承平文宴,脯醊風流。神往前賢,心傷世變,不止妙墨劫灰之可為太息也!」
周棄公之嘆,當然與他們那一輩師友棄其鄉里、流散入台有關。但當年楊守敬、梁鼎芬等人的詩酒文墨之樂,台灣未必不能繼承。棄公自己在東坡生日時與友人劇談,便曾說:「清班台省夙迴翔,載酒江湖亦敢狂。直以友朋為性命,豈因才略掩文章……」。
當時他們一批輾轉入台的學仕文人,迴翔於故土和島嶼,歌哭於清班和江湖,正如此詩所云。大難之後,友朋尤親。我和陳曉林兄即在此時,因緣際會,輒與作歡,羊頭燉之已爛,挑燈說劍未央。
後來少年子弟江湖老,前輩師友漸漸消散,幸而陪著我們的共樂同袍卻始終不曾離去。
從前孫悟空怕闖禍,連累了師父,所以起誓說「絕不敢提起師父,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希臘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也說自己不是誰的學生,辯證法皆出於自己的探討。
我非老孫,豈敢說此違心之語?我的本領,都憑師友。早期的,是前文所述周棄公一類人,後來仰賴同行同業則愈來愈多。相信許多人也是如此。
但道遠而歧、術用而紛,靠知識專業或職業維繫下來的友誼,往往經不起消磨,因為人事變遷,知識專業和職業也隨之屢變。所以我還需要另一群非親、非故、非同鄉、非同行、非同業、也無任何利益交換的朋友。
不必噓寒問暖,不必引經據典,也不用家長里短,更不須以國破家亡、新愁舊怨來藉口。我鴻飛冥冥,他們也天南地北,擔簦異路,事業各別,彼此不能長聚。但想到王維形容古遊俠:「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或李白高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時,我馬上就會遇到他們了。
我是靠曉林兄跟他們聚起來的,非儒非墨,蓋近於俠乎?飲於山巔水涯,必以缺一人為憾。
今年我將返台,曉林說疫後久不見矣,應大集慶祝以補憾。乃輯編了我論儒道佛三教、論遊、論俠、論武、論飲食,以及在大陸十年間的遊記,合為十本,諸友贊助,共為紀念。
二、定光古佛今又來
我的感動是不消說的。但在此刻,正猶豫著,欲說感謝之辭還是休說為好呢,忽然想起從前恰好日本有位和尚就叫一休。
一休出身本也高貴,父親是後小松天皇,母親是藤原照子。可惜父母不合,照子逃出宮廷,生下了他。所以一休之名,意思大約同於「也罷」。
也罷之人,行止不免狂亂,狎妓縱酒,無所不為。「夜夜鴛鴦禪榻被,風流私語一身閑」「美人雲雨愛河深,樓子老禪樓上吟」。本應為名教所訶,不料竟暴得大名。晚年自稱「忍辱仙人常不經,菩提果滿已圓成。拔無因果任孤陋,一個盲人引眾盲」,也不知是自詡還是自傷。
我曾看過一休自己寫的「一個盲人引眾盲」書法條幅,拍賣價格三十八萬八。
其實此語是用典,早期丹霞天然、大慧宗杲等禪師都說過這等話。
大慧宗杲尤其是臨濟宗楊岐派高僧,與富季申,張九成等友善,積極參政。秦檜恐其議己,竟褫奪他僧籍,刺配衡陽。不料入城前夕「太守及市民皆夢定光佛入城,明日杲至」。所以百姓赴從者萬餘人,都說是定光佛降世。
一休寫這句詩,雖謙稱自己只是一盲導引眾盲,但心中不會沒有大慧宗杲這段故事,也不會不知道佛教自家的忍辱仙人故事。
我們學者文人,大抵皆如一休,乃時代之棄嬰。或苟全性命於亂世、或詩酒婦人以自晦、或議政干時以賈禍、或膺淡泊寧靜之空名、或蒙盲以導盲之譏誚,誰能僥倖有定光古佛之譽望哉?
詩曰:我亦定光佛,曾燃七寶燈,煮字三千萬,塊然土木僧。感激唯舊友,冰塍曾偕登,又觀雲中道,稽首謝鯤鵬。
三、莽蒼歲月,大海洄瀾
回首當年,我還年輕時,時代倒真是站在我們這邊的。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曾經講得豪氣干雲:「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
大概那時民國肇建,少年中國遂給了少年無窮底氣,故歌聲嘹亮若此。隨後毛澤東、方東美、王光祈都參加了的「少年中國學會」顯然即繼其風而起者,五四運動期間的北大「新青年」也是,但少年很快就成青年了。
青年都做了些什麼?壯烈者,如十萬青年十萬軍;陷於盲動者,如學潮不斷,趕老師、趕校長;到台灣以後,馮滬祥雖然還在寫著《青年與國運》,青年其實已對國運無從措手。
不只台灣如此。年輕的美國,才剛剛以年輕氣盛自誇,看不起老大腐朽的中國和英國;卻很快,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青年就成了垮掉的一代(或稱疲憊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然後是性解放、搖滾樂、衣衫襤褸、反戰和躺平。青年成了國家的對立面。
台灣不是美國,青年的氣焰張揚不起來,學潮都壓住了,時代也不一樣。一九四九年大批中壯老年學者來台,「新青年」只成為期待,老專家和中壯學者文化人才是主力。
張其昀、錢穆、唐君毅、牟宗三等在辦學;臺靜農、魏建功、洪炎秋、何欣等在台大、國語日報社;林尹、魯實先在師大;故宮、中研院、中央圖書館也是大老雲集。出版界,如王雲五的商務、劉國瑞的學生書局、劉紹唐的《傳記文學》等等更是。台灣及港澳新馬緬越各地不願附從紅旗之青年,乃亦因緣際會,群聚於此。
青年得前輩調護引導,甚或可以詩酒相從,無疑是幸運的。那些年,雖然李敖一直悻悻然喊著老人應該交棒,可實際上老輩愛才、獎掖青年,佳話頗多。
那時,美國流行大師為青年開設大一通識課程,台灣也頗從風。像我大一參加國學營,方東美先生居然親臨授課,大氣磅礡、渾淪浩瀚,令人難忘。
台北以外地區,隱士素儒,教化一方者也不罕見。友人王財貴,於師專畢業後去鄉間實習,聽聞當地有掌牧民先生,常指導鄉人讀書。財貴好奇,也跟著去看看。掌先生一問才知,除教科書外他並沒讀過任何古籍,於是才教他讀經之法。如今財貴在大陸推動兒童讀經,成果斐然,皆掌先生之賜也。
我最近在花蓮,地方人士也常與我談到當年老儒駱香林成立說頑精舍、奇萊吟社,編《洄瀾同人集》的事。花蓮青年受其裁成鼓舞者甚多。近年風氣澆薄,一說起五六十年代,好似白色恐怖之外,這些激揚文運、少長咸集的事都不值一提了。我對此,是深不以為然的。
四、出入三教,以實濟虛
當然,論斷老蔣在台功過,非我小文所能為。但相對於大陸之文化大革命、破四舊,老蔣主推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無論如何,都是裨益千秋的大事,我自己亦深獲其益。
首先是潘重規、周何先生等所編語文課本,加上以四書為主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對於國人之文化教養,植基甚厚。大陸至今引進、仿擬不斷,便足以見其價值。
我父立逑公,江西吉安(古名廬陵)人。鄉邦素以「文章節義」自許,崇拜歐陽修、文天祥。明正德年間,廬陵知縣王陽明又在當地青原山講學,嘉靖年間且在六祖惠能弟子行思的道場(淨居寺)旁創青原會館,並於附近安福、泰和、永豐、吉水、新建、南城等地廣設書院。一時人才稱勝,故黃宗羲說:「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
我生長雖在台灣,但廬陵父老很早就教會我歐陽文章、文山節義、陽明心學了。入學後,對於國語文課程植本立基之教自然也就少習若天成。
學校對我很滿意,要不就勸我跳級,不必浪費時間;要不就鼓勵我自學,免得在校淘氣;要不則留著我,派去各種國語文競賽(作文、閱讀、朗誦、演講、書法)得獎。我則樂於以此為保護傘,可以雖在校而嬉遊浪蕩為俠客行。老師輩憫其憨直,看了也只是笑笑。
其實那時已漸入魔道,不只是行為上練武、鬥狠、打架、爭地盤,更是從台灣武術秘笈漸漸搜羅到了香港《當代武壇》之類;從神打,進而講求神術神方如《秘術一千種》《萬法歸宗》之類江湖術士的奇門道法,續命、起魂、入陰、養鬼、圓光、降神、修禪等等,差點還要去台北南懷瑾的十方叢林。
我家世傳之學,本來瞧不起這類江湖道術。伯父乾升公出身國立中正大學,可算新派知識份子。離開大陸時,與六十三代天師張恩溥大真人在韶關相遇,一時莫逆,竟爾結拜入台。天師後來主持政府冊封之嗣漢天師府,伯父翊贊甚力,而道法本諸易學易圖,從不講怪力亂神。即使後來以風水揚名,所用亦不過江西楊救貧、賴布衣之法。堂兄龔群後來輔佐天師多年,以符法精湛見稱,但大抵也是如此。
所以這時隱然覺得不妙,武人李小龍又猝死了,我則考上了大學,改弦更張,正當其時。乃下定決心由正道上去探微掘隱,闡發儒、道、佛的奧秘。
除了努力聽講,還要氾濫群書,充分利用淡江大學舊藏。其次是擔心遊騎散漫無歸,每年都要自訂功課,寫成稿本。大一是註解《莊子》,大二寫《謝宣城詩研究》,大三是《古學微論》,總說儒、道、名、法、墨、與陰陽,大四又寫了《近代詩家與詩派》。一年義理考據、一年詞章,交替而行。
五十年來,總是如此,縱橫求索,文學史、思想史、文化史、藝術史、社會史,什麼論題都要研究。每年不少於七十萬字,不徐不急,盈科而後進。
思想當然逐年遞有進境,範圍也愈來愈為廣袤,精勤博大,學界少有其比。古人常惋惜才子多半沒學問,因為揮灑其才即足以驚世了。享此才名,就懶得在書卷裡打熬氣力。這是才子的虛名和危險,所以我要下滿堅實工夫,不敢懈怠。
五、遊者不拘墟、百家不通竅
「我用我自己的流浪,換一個在你心裡放馬的地方,像那遊牧的人們一樣,把寂寞憂傷都奔到天上。」
讀書人何嘗不如此?他們雖只在書齋裡坐破蒲團,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可總是自以為在書中流浪,尋找適合墾牧的地方。而學者思想流浪之處,也希望能成讀者心裡放馬馳騁的草原。
可是,流浪的歌者並不曉得學者所謂浪跡、放馬只是飾詞。守著地盤的專家哪需博學?田連阡陌,就耕不過來了,更何須草原連天?糊口學林,亦不能如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或如老子之為博大真人,只須簡單扼要、旗幟鮮明,便於品牌行銷即可。
此等專家,莊子就不滿了:「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
我當年既註莊子,自然就不肯再做一曲之士,想要博通載籍,「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內聖外王,能到不能到,不曉得,但立志當然如此。
我如此博、大、高、遠,迥異於一般學人,源頭雖皆本於孔子;入機,也就是方法和方法論卻無疑來自莊子。我自稱能「以逍遙遊為養生主」,當然也是從莊子那兒學來。
無論莊子孔子,所說道術當然沒能包括後世佛教道教,但論析判查他們的方法,我覺得可與研究古代道術一以貫之,也要通、博、美、備,不受某宗某派某時代之限。像道教,我傳承的是正一,但全真、金丹南北東西中也都講,辦「中華道教學院」時,於符籙、練養、文獻、科儀等更沒少傳授。佛教,我生長台中市,最盛的是李炳南居士的蓮社,但我沒參加,研究佛教仍從般若學六家七宗開始,空有雙輪,加上唯識和禪宗,原原本本。
後來我把這些三教論衡的文章稱為新論、新思、新解。是因為「三教講論」形成制度,是在唐高祖時期。每年祭孔後,邀請儒學祭酒、道教大法師、佛教大和尚一齊商兌義理。可是此等論辯,成果有限,甚至增添了誤解和火氣,原因在於沒一個人真能同時懂三教,所以爭來辯去,不免出主入奴、雞同鴨講,唯我乃期一洗舊觀,再開新局。
換言之,傳統整齊貫通了,自然就能脈絡井井,洞明諸家聚訟之癥結,並打開新思想的空間。
六、遊居四野,以義合天
想這樣,不只須要搏極群書,也得遊半天下(這次特輯中《時光倒影》、《龍行於野》、《遊必有方》即是我一部分遊記)。
因爲學與遊不是一般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分列關係。《論語》第一句話「學而時習之」就強調學本身就該時時練習熟習。朱子解習字為「鳥數飛也」。可見學本來就有實踐性,人不斷學,猶如鳥不斷飛。《莊子.逍遙遊》開頭大鵬小鳥那一大段,即是從《論語》這兒化出。
遊即是學,學在遊中,故孔子「從心所欲,不踰矩」,就是消遙遊,學與遊是二而一的。學,依文獻、耳目見聞和思慮省查;遊就加上了貼地的人類學、鄉土志工夫,以及遊屐中偶得的機緣。
機緣屬於天,不可能以計劃、調查得之,而要靠我的性氣、人緣,「以人合天」庶幾得之。
所謂性氣、人緣等說不清楚的條件,古人常統稱為俠氣。俠,很難從階級屬性、行為類型或是非善惡去辨認,但其共同點是「挾」,其人皆有俠氣,能聚眾。聚眾當然也可憑權、錢、勢,但涉及俠和遊,卻還有個「義」的性質需要考量。
義是什麼?我有次說自己寫書,有點俠義心腸。古詩《獨漉篇》云: 「雄劍掛壁,時時龍鳴。不斷犀象,繡澀苔生。」在我看,中國文化現今就彷彿這柄原是神兵利器,可以斬犀斷象的寶劍,無端遭了冷落,瑟縮在牆角裡生苔長蘚。美人落難、明珠蒙塵,皆是世上大不堪之事,我遂深懷出而搭救之心。
這不就是義嗎?見義勇為;義不帝秦;義憤填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說的都是這個。
而這種義,有美國羅爾斯《正義論》或我國一般政治社會學者如陳喬見《義的譜系:中國古代的正義與公共傳統》之類所不能含括者,即是俠的精神。
俠有不軌於正義者,但正義不彰,俠者恥之,俠又是人間正義的持守者。凡事有可為、當為、不能不為,則俠客出焉,不出不足以為俠。學者的毛病,是書卷氣太重而人氣多半不足,所以要張天義、行俠道以振作之。這次特輯中《吟遊:遊的精神文化史論》、《大俠:俠的精神文化史論》、《武藝:俠的武術功法叢談》,即是例證。
七、集思,也集喜怒哀樂
我如此學、如此思、如此俠遊不已,當然成書數百種、交友無量數。此中是要有真正實踐工夫的,如人飲水。書要寫、酒要喝,一字一思,千折百轉,不是昏沉懵懂即可花開見佛。一人一緣,覯面相親,不是僅有「人類」、「人民」、「同胞」、「民主」等大詞就能歃血心傾。
歷年同學、同事,與我一同闖蕩社會,辦報、辦學、辦雜誌、辦活動之同懷友生,乃因此幾乎人人皆有可憶之處。
其中最特別的,當然是與這套書直接相關的陳曉林、吳安安、黃滈權、龔明湘、古凌、林鍾朝權、張正諸位。曉林與我,文字骨肉,俠情尤為我所敬重。擅張鐵網之珊瑚,收輯神州欲散之文心;心光無量,又能傳將盡未盡之燈。黑白有集,宗風不替。他和安安、滈權等時日相聚,輒常邀我,或竟與我同其沆瀣。如我遠去新疆特克斯辦周易大會武林大會,他們也鷹揚草原,隨至雪山;明湘號召於台灣東北角觀海嘗鮮,我等亦簇湧而聚……,實踐並體驗著我這特輯中《食趣:飲饌叢談》的趣味。此時,定光佛亦跳牆過來矣!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友道裹人,未嘗不能如詩。故我的學、思、俠、遊,朋友們也最能欣賞。現在大家一起玩玩,把它印出來,也為時代添些光彩罷!
壬寅虎兒年,龔鵬程寫於泰山、倫敦、花蓮旅次
內文 : 長久以來,對於俠,我們總有一種難言的讚嘆之情。可不是嗎?在歷史陰闇的夜空裡,偶然出現一些特立獨行的任俠仗義之英雄俠客,彷彿在陰冷的寒夜,偶然發現了一兩顆亮麗的流星,帶給人們一霎時莫名的興奮。他們那種堅持信念、不畏強梁的勇氣,義之所在、雖死不辭的壯烈,以及那種白晝悲歌、深宵彈劍的孤寂與放浪,也在在顯示了與眾不同的情操,扣人心弦。
正義的英雄,就這樣走入了人世、走入江湖。千山獨行,衣袂飄飄。他們的姿影,逐漸瀰漫在我們心頭、瀰漫在銀幕和螢光幕、以及無數小說與唱本裡。如靜夜雨後的梔子花香,那是歷史在歲月淘洗過後,所僅存的一點溫馨,令人覺得歷史畢竟還有一些值得眷戀或嚮往之處。
他們力挽狂瀾,千金一諾,蓬勃的生命、淋漓酣暢的元氣、亢直的性格、特異的武功,形成了大家心靈底處一點難以割捨的遐想或悠悠憧憬,俠氣崢嶸,教人神往。如袁中道《李謁陵傳》云︰於古之「俠兒劍客,存亡雅誼,生死交情,讀其遺事,為之咋指砍案,投袂而起,泣淚橫流,痛苦滂沱,而若不自禁。」
他們殺身成仁、視死如歸,似儒;他們摩頂放踵、兼愛天下,似墨;而他們除暴安良、濟弱扶傾,甚至劫富濟貧,大快人心,卻又俠縱杳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更有一種儒墨所無的神秘浪漫氣息。這樣的俠氣、俠情、俠骨、俠義、俠行,當然要使人讚嘆莫名了。
然而,究竟活生生存在於歷史中的俠,是不是真如我們所嚮往的那樣,是個正義的浪漫英雄?
例如董卓。劫持皇帝,焚掠洛陽,又姦亂公主、妻略宮人,虐刑濫罰,睚眥必死;以致於他死時,百姓歌舞於道。長安中士女賣其珠玉衣裝,買酒肉相慶者,填滿街巿。但是,這樣一個大惡人,卻是不折不扣的俠,《後漢書•董卓列傳》云︰「董卓……性麤猛有謀,少嘗遊羌中,盡與豪帥相結……由是以健俠知名。」
類似這樣的俠太多了,如《北齊書•單義雲傳》載︰「義雲少麤俠,家在袞州北境,常劫掠行旅,州里患之」,是搶劫行旅的俠;《北夢瑣言》卷四︰「浙西周室侍中博陵崔夫人,乃乾符中時相之姐妹也。少為女道士,或云寡而冠帔,自幽獨焉。大貂素以豪俠聞,知崔有容色,乃踰垣而竊之,宗族亦莫知其存歿」,是竊玉偷香、淫擄婦女的俠;《舊唐書•郭元振傳》說郭元振任通泉尉時,「任俠使氣,前後掠賣所部千餘人,以遺賓客。百姓苦之」,則更是販賣人口、欺壓百姓的惡吏了。……諸如此類的俠跡俠行,豈不正與一般所以為的俠士道德相反嗎?
在一般人的觀念裡,俠是一個急公好義、勇於犧牲、有原則、有正義感,能替天行道,紓解人間不平的人。他們雖然常與官府為難,但總站在民眾這一邊,且又不近女色。因此,我們便很難相信俠只是一些喜歡飛鷹走狗的惡少年,只是一些手頭闊綽、排場驚人的土豪惡霸,只是一些剽劫殺掠的盜匪,只是一些沉溺於性與力,而欺凌善良百姓的巿井無賴。
同時,無論我們多麼嚮往讚美俠,在現實生活裡,我們也無法以同樣的浪漫情懷去面對那些講氣魄、有義氣、很四海的「兄弟」、混混和迌人。於是,我們一面歌頌俠客精神,講說義俠廖添丁的故事;一面又要求成立檢肅流氓的法規、打擊黑社會勢力,以解除生活上的威脅。
這不顯得很怪異嗎?是不是我們一般對俠的想像,距離歷史真相太遠了?譬如《三國志•魏志•武帝紀》說︰「太祖少機警,有權數、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注引《曹瞞傳》云︰「太祖少好飛鷹走狗,遊蕩無度」,顯然任俠的曹操,只是個飛鷹走狗的無賴惡少。
但是,我們能容忍自己的子弟如此嗎?能在一個面對現實生活中遊蕩無度的青年時,稱讚他有蓬勃的生命力、能反抗不公平法律、不羈於世俗禮法嗎?對歷史上俠客的浪漫想像,是不是在這種地方也顯示了它會造成我們評價時的困難?因為很明顯地,我們是用兩種標準在看待這些遊俠人物的。
本章,就是想打破俠之浪漫想像,暫時關閉幻想和憧憬之門,揭開歷史的布幔,看看俠客的真面貌,並說明俠的神話式嚮往究竟是怎麼形成的。
(一) 文學的想像
歷來,有關俠的記載與描述,一向是歷史與想像相雜揉的,因為這裡面一部分是史傳性質的寫實,一部分則是俠義文學類的東西。
文學,固然不乏寫實的成分,其素材也可能取諸現實人生,但它基本上是想像和虛構的,絕不等於實真的狀況。
例如目前我們所熟知的「武林」,意指武俠活動的區域、武俠所自成秩序的世界。但這個世界,根本就出於文學作品的創造,在白羽《武林爭雄記》之類作品出現以前,一般只習用「江湖」「綠林」等名義,並無武林一辭。
同理,在還珠樓主之前,亦無「玄門罡氣」「乾坤大挪移」等武功;四川用毒名家「唐門」,古龍也自承不曉得創自何人;在司馬翎慕容美之前,更無人在小說中談及「任督二脈」。這些有關俠的事蹟、活動、武藝等等,泰半出自文學家的創造。是他們發明了「這樣的」俠,而非歷史上真有其人其事,而且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事。
可是,文學作品的虛構與創造,顯然經常替代了所謂的真實。它會讓我們相信確實有一個如它所描述的世界或人物,因此讀了《蜀山劍俠傳》一書,便會有不少青年攜負行囊,要上山拜師學道。
一般我們也逕把俠義文學中的俠,視為歷史上真正存在過的俠。這當然是文學的魅力使然,如亞里士多德所言︰「詩歌比歷史更真實。」但是,在認同俠義文學中的俠者形象時,卻很少人會再去釐清何者為作者之幻設與想像,何者是為史上確存的事項;我們受到小說戲曲的教育之後,即不自覺地將歷史與文學的想像混淆了。——於是,我們相信︰俠確實曾經這樣活過。
而這種混淆,存在著另一個深刻的問題,那就是︰一切文學作品,都含有作者所欲投注的意義。
作家選用一個或一種人物,乃是因為這些人物比較適合用來表達他所想陳述的意義。有時,某一類人,特別為作家所愛選用,而此類人物之表現,也恆隨作品之意義而有所不同。這是文學上的公例,例如李白詩中多寫俠士,吳喬即以為這是因為︰「太白胸懷有高出六合之氣,詩則寄興為之。飲酒學仙、用兵遊俠,又其詩之寄興也。子由以為賦而譏之,不知詩,何以知太白之為人乎?」(圍爐詩話•卷四),夏敬觀則更進一步說,太史公《遊俠列傳》也是寄興為之,並不是賦。
又如平江不肖生向愷然寫的《江湖奇俠傳》和《近代俠義英雄傳》,前者摭拾民間械鬥、幫派火拼及劍俠法術等傳聞,並無太深刻的意義,所以在這本書裡,俠亦只是一般擅長武藝、好勇鬥狠的人而已;後者則因作者刻意闡揚俠義英雄,思有以強身強國強種,於是,俠就成了「俠之為道,蓋貌異於聖賢而實抱己飢己溺之志者也。用雖不同,而所歸則一」的人物了。
類似這樣,凡在優良的小說裡,作者一定會賦予俠一個意義,這個意義,可能是如陳忱《水滸後傳》所云︰「雖在綠林,卻是心懷忠義,正直無私;皆為官私逼迫,勢不得已」,或者如文康《兒女英雄傳》所說︰「俠義中人,都有『一團至性、一副奇才、作事要比聖賢還高一層』。」因為有了這許多意義,所以它不必等於現實層面的俠。
這個道理,正如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的美麗聰慧又有俠情義膽)的妓女,不同於街頭拉客的妓女一樣。我們傾慕董小宛、李香君、甚至讚美「看海的日子」裡的白梅,可是對現實世界中的妓女卻不能激起任何浪漫的企慕,而只會感到可悲、可憫或可鄙。
另外,文字本身的虛構性結構關係,使得文學作品與事實距離遼遠︰「若文人之事,固不當止敘事而已。必且心以為經,手以為緯,躊躇變化,務撰而成絕世奇文焉,如司馬遷之書其選也。馬遷之傳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傳遊俠貨殖,其事遊俠貨殖,其志不必遊俠貨殖也。進而至於漢武本紀,事誠漢武之事,志不必漢武之志也。惡乎志?文是已。馬遷之書是馬遷之文也,馬遷書中所敘之事,則馬遷之文之料也……是故馬遷之為文也,吾見其有事之鉅者而檃括焉,又見其有事之細者而張皇焉,或見其有事之缺者而附會焉,又見其有事之全者而軼去焉,無非為文計不為事計也。」(金聖歎《水滸傳》二十八回總批)
可惜的是,文學與真實的糾葛,由來已久,討論俠的人,也從來不曾意識到這一層,他們總是很自然地從文學作品中理解並感受到俠,再將這種理解和感受投射到歷史的詮釋上去。所以,歷史上不符合他們之理解與感受的資料,就都被過濾掉了、被塗改換色了、被不明究理地搞錯了。比如「積惡凶暴,好遊俠」(後漢書•郎顗傳),是歷史上俠客常見的形象,但很少被提起。俠是「盜跖之居民間者」(史記•遊俠傳),而居然被解釋為代表民間利益反抗官府的英雄;唐人〈俠客行〉〈遊俠篇〉等作品,也被視為唐代任俠風氣的寫照。
大家似乎都還不了解,作品之擬意與寄託,乃是用以馳騁作者的想像和抒發心中的意願,不能與歷史事件混為一談。以致逵徑亡羊,令人徒滋浩嘆!
(二) 歷史的詮釋
1.充滿意義判斷的歷史
在文學與歷史的詭譎辯證裡,文學之想像和歷史交揉氤氳,已經是個迷人的話題,俠,剛巧又為這種水乳交融的迷離煙景,作了一番最好的見證。
而歷史本身的理解與詮釋,在脫離它與文學的複雜糾葛處,卻也自成園地。在這片園地裡,我們看待歷史中的俠行俠跡,又常犯什麼樣的錯誤呢?
很少人了解,歷史是經過詮釋才能存在的。而且,不同的歷史詮釋與詮釋者,即會帶來面貌迥異的「歷史」。以司馬遷的《史記》來說,《遊俠列傳》刻劃遊俠,事實上就根本不是「如實」的,其中充滿了作者對俠的詮釋和意義判斷,故其文開頭說︰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既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中間說︰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結尾說︰
自是之後(郭解死後)為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者。……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此盜跖居民間者耳,曷足道哉!此乃嚮者朱家之羞也!
顯然司馬遷在寫這篇傳記時,採取了一個異乎時人的詮釋觀點。——一般人把朱家郭解等人也視同暴豪之徒,但太史公卻認為無論在朱家郭解同時或後代,為俠者雖然有許多確實只是盜匪、只是魚肉民間的暴豪;但朱家郭解等人在不軌於正義的同時,另外顯示了某一些值得稱道的美德,足以為世勸勵,比一般的遊俠高明些。因此他寫《遊俠列傳》,並不客觀描述記錄當時北道姚氏、西道諸杜等遊俠,而只介紹朱家郭解等人。
這就是說司馬遷對於遊俠,基本上已經有了一種意義判斷,採取了一個批判的觀點,認為俠是不對不好的;然後再在這些不對不好的人物中,選擇朱家郭解等例子,作為價值的表率,而對這些人物的行為,做了某些詮釋(如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之類)。
換句話說,司馬遷寫的,根本不是什麼客觀的歷史,裡面充滿了意義的選擇、判斷與對歷史的詮釋。而這種詮釋,當然又跟詮釋者司馬遷本人的意義取向、價值觀有密切的關聯。
這種關聯,大概可以包括兩方面,一是司馬遷的「正義」。在他整個意義世界裡,他是以孔子自任的,因此他的意義判斷顯然仍以儒家為依歸,故吳齊賢云︰「(遊俠傳)首二句以儒俠相提,而論借客形主」「側重一句,儒是史公應言主意」、「太史公傳遊俠,雖借儒形俠,而首即特書曰學士多稱於世云,則其立言之旨為何如哉!」又說太史公在結尾時說「嗚呼!惜哉!」及是「言名為遊俠所竊,寧有定準乎!所以深惜之,所以深貶之也。」
另一方面,則是司馬遷的存在感受和個人遭際,此即「詮釋情境」之問題。在詮釋時,詮釋者、詮釋情境和詮釋對象,乃是滾在一起的,太史公個人的遭遇和他對時代、對存在的感受,逼使他去關切遊俠,並且採取這樣一種詮釋立場。
古人評《史記》時,常很敏銳地抓住這個問題,指出他是有所激而云然。如歸有光云:「昔太史公自以身不得志,於古豪人、俠士周人之急、解人之難,未嘗不發憤慨慕而極言之。」(文集二,夏懷竹字說序)、董份云︰「史遷遭李陵之難,交遊莫救,身坐法困,故感遊俠之義,其辭多激。故班固譏進姦雄,此太史之過也。」、柯維騏云︰「太史公作傳,豈誠美其事哉?遷遭李陵之禍,平昔交遊,緘默自保;其視不愛其驅、赴士之厄困者何如?」茅坤云︰「太史公下腐時,更無一人出死力救之,所以傳遊俠,獨蘊義結胎在此」……,均是如此。
這是太史公特殊的立言背景與心理態度,這種態度,一旦和他平夙信仰的價值系統、意義判斷相結合以後,他對俠的詮釋,便背離事實之真,而呈現出特殊的意義來了。這正如楊慎論《遊俠列傳》時講的︰「或曰季札豈遊俠耶?余曰︰太史公作傳,既重遊俠矣,必援名人以尊人,若《貨殖傳》之援子貢也。」
子貢固然是億則屢中的大豪商,但子貢又豈止是商人?一般的商人又何能比肩於子貢?此處等,正顯示了史家點化歷史,使其具有意義與價值的精彩一面,猶如董狐之筆,明明非趙盾弒君,但在史官的意義判斷底下,卻仍然要寫著「趙盾弒其君」,春秋之微言與大義,就常存在於這些地方。
可是,讀史者領受了這些意義之後,卻很難分得清楚趙盾在事實上是否曾經弒君,史家賦予的意義和實際歷史人物的表現,經常混為一談,不但認為俠就是朱家郭解一類人(而忘記了盜跖之居民間者也是俠),更以司馬遷的詮釋,作為歷史上實際遊俠人物的精神內涵或性質。於是,俠便成了一個價值判斷用語,代表我們對某些已諾必信、不愛其軀、救人之困厄等美德的稱讚辭,如大俠、俠女、俠客行等,都逐漸不再是一個描述用語了,充滿著價值的崇高感。
這樣一種價值的崇高感,更會因為跟我們自己對存在處境的感受及理解,對它做一番再詮釋,輾轉漫衍,幻拓無端,發展出各種不同的俠客形象;並將這形象投射到歷史上去,認為歷史上的俠就是這個樣子。
這種情形,在近代特別熾烈。
最佳賣點 : 兩岸知名學術大儒及思想家龔鵬程談三教:儒家、道教、佛學;從多方角度闡釋歷史上「遊」的精神文化;談武論藝,解開對俠的神話崇拜,打破對俠的傳統迷思;遍嚐臠肥膩脂與異卉奇珍,體會風土人情與歷史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