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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我城: 文學評論集

作者 蔡益懷
出版社 貿騰發賣股份有限公司
商品描述 閱讀我城: 文學評論集:如果說本書的內容跟以前的論述有甚麼區別的話,那就是更多地關注近二十年來香港小說的生態,以及其中所蘊含的在地情懷與社會歷史經驗、人情世態。文

內容簡介

內容簡介 如果說本書的內容跟以前的論述有甚麼區別的話,那就是更多地關注近二十年來香港小說的生態,以及其中所蘊含的在地情懷與社會歷史經驗、人情世態。文學是現實人生的藝術產物,是我們認識社會歷史的透視鏡。選擇以這面透鏡來審視「我城」,終究是為了更準確地解說此城的前世今生,言說她的人間故事與千百般生存況味。除了地域的關注,還要張眼看世界,所以本集中也收錄了若干談文說藝的篇章,從器識與文藝等等方面來闡述藝文觀,並評說一些藝文現象,一如他山之石,與「我城」論述互為補充。

作者介紹

作者介紹 蔡益懷蔡益懷筆名許南山、南山,文學博士,作家、文學評論家,著作曾獲豐子愷散文獎、香港出版雙年獎等。著作小說集:《前塵風月》、《情網》、《隨風而逝》、《裸舞》、《東行電車》等。文學論文集:《港人敘事》、《想像香港的方法》、《拂去心鏡的塵埃》、《本土內外》等。文藝學專著:《小說,開門》、《妙筆生花》等。

產品目錄

產品目錄 目錄香港的文學氣場與潛能(代序)輯一 我城書寫「傾城之戀」——香港文學的在地書寫譜系香港文學的「在地抒情」傳統香港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重鎮繁盛浮世繪 「我城」情意結——香港文學在地書寫六座標及筆下風情小說我城‧魅影處處——香港小說二十年(一九九七至二〇一七)批與評 港人‧港事、港味——香港小說二十年展(一九九七至二〇一七)開場白有家無園「香港居」——香港小說中的家園記憶在故事中發現香港——香港文學小說選《審死書》、《迷蹤》散論小說,除了故事還有愛——作聯小說集閱讀報告文學新世代‧「我城」新風貌——「香港文學新動力」系列序言她們的故事——香港小說的四顆超新星一個獨行的文學漫遊者——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文學港居風情畫 俗中見雅 ——劉以鬯小說《香港居》讀後荒唐時代的怪誕想像——「香港畸人」系列的寫作因由他摸清了病象但開不出藥方——王良和小說《來娣的命根》芻議周潔茹在香港寫作此城非我城——漫談周潔茹《香港公園》香港社會變遷的個體旁注——許榮輝《我的世紀》閱讀報告別致的小說摺扇——讀梁科慶作品集有感因「陸沉」而重新浮出水面——盧文敏六十年代舊作新讀遍閱人情 備嘗世味——惟得《亦婉蜒》序靈慾生死場 情色浮世繪——序蘇曼靈的都市奇情小說木欣欣以向榮——木子文集序文學有夢,筆下有靈——微型小說比賽獲獎作品評點((二〇一六)香港文學勝在有你——微型小說比賽獲獎作品評點(二〇一七)(輯二 他山之石天真的力量——我的文學批評意識器識與文藝——漫談文學修為裝睡的年代,需要醒着的人——兼談豐子愷藝術人生觀文心的神會與對話——劉再復《怎樣讀文學》閱讀劄記魯迅沒有文學家的胸襟?——從一場文學論戰說起寫出天地間的殘忍——中國式命運悲劇《雷雨》新解走黑路倒能把四周分辨清楚——說說楊絳藝術人生中的「隱身衣」制度之惡與庸眾之惡的省思——寫在「文革」五十周年之際制度之惡的反思與清算——讀黃向明小說《路》有感她把真相還給世界——淺說亞歷塞維奇《車諾比的悲鳴》後記

商品規格

書名 / 閱讀我城: 文學評論集
作者 / 蔡益懷
簡介 / 閱讀我城: 文學評論集:如果說本書的內容跟以前的論述有甚麼區別的話,那就是更多地關注近二十年來香港小說的生態,以及其中所蘊含的在地情懷與社會歷史經驗、人情世態。文
出版社 / 貿騰發賣股份有限公司
ISBN13 / 9789887936794
ISBN10 / 9887936790
EAN / 9789887936794
誠品26碼 / 2681821435004
頁數 / 320
開數 / 25K
注音版 /
裝訂 / P:平裝
語言 / 1:中文 繁體
尺寸 / 21X14.8CM
級別 / N:無

最佳賣點

最佳賣點 : 本集中也收錄了若干談文說藝的篇章,從器識與文藝等等方面來闡述藝文觀,並評說一些藝文現象,一如他山之石,與「我城」論述互為補充。

試閱文字

自序 : 香港的文學氣場與潛能(代序)
蔡益懷

香港是個小地方,一個只有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七百多萬人口,她的文學場域同樣狹小,不能同廣大的內陸相比。不過,我卻一直不敢小看這個小島的內在潛能,且常常驚訝於這個文學孤島卧虎藏龍,實非等閒。
這是一個出大師的地方,有大師就有文化,有文學。金庸、饒宗頤,還有剛剛去世的劉以鬯,都是在香港成就了他們的文學人生。這就不能不讓我思考一個問題︰是甚麼「風水」成就了香港,讓她具有那麼大的文學氣場和能量?
香港很小,但又很大,大到你無法一口「吞」下她,相反要花很多時間精力來認識她,看清她的真面目與底蘊。這也就是人們常說香港這本書難讀的緣故吧?確實,香港這本書難讀、難懂,難下定論。自從一個不小心,誤闖進香港文學的研究軌道,我就再也不敢輕視香港的文學。
我不會說香港文學有多麼博大豐厚,但我會說,她自成一格,有多元的生態,豐繁的品種,是一塊文學的綠洲。儘管香港文學同屬華文文學這個大版塊,沿續着中原文化的血脈,特別是五四以後新文學的傳統,卻又有着自己的文學特色,形成了一個融匯古今、貫通中西的文學話語系統,具有包容的氣度,又有多樣的形態,在地的情懷。
在此,我打算從三個方面說說我對香港文學的觀察和認識。

一、文學的自由港

香港是一個自由港,名副其實。天然的良港,加上天時地利等等地緣與歷史的因素,孕育了這顆東方之珠。從文化的角度看,香港也具有這種港口性,開放,包容,是一個文學的自由港。在中國現代文化史上,香港一直扮演着一個文化避風港的角色。香港是個移民城巿,從幾次大的移民潮,也可以看到一點端倪。滿清覆亡,大批前朝遺老避難香港,如賴際熙(廣東增城人),就是其中佼佼者,他參與創辦港大中文系與學海書樓,是二十世紀初香港華人社會的文化領袖。抗戰時期,又有大批文化人南來,如茅盾、夏衍、葉靈鳯、戴望舒、徐遲等,在香港從事救亡宣傳工作。內戰結束後,新一波的難民湧到香港,徐訏、曹聚仁、李輝英、徐速、司馬長風、劉以鬯、趙滋蕃等一大批文化人,都是這一時期南來作家的代表人物。歷史的演遞、時局的變幻,影響着香港的前途,更改寫了一個個文化人的命運。香港這個自由港,似乎又成了一批批文人的避風港。這個龍蛇混雜、泥沙俱下的文化碼頭,終究也因其海納百川的氣度,而蔭庇了一代文人,傳承了一脈傳統文化的香火。如在內地罷黜百家、獨尊革命文學的時期,香港反倒給「毒草」,如武俠小說、言情小說提供了生存空間,於是有了金庸、倪匡、亦舒等。殖民地時期,港英政府對文化採取放任政策,不干預也不扶持,無意中也給文學提供了一個自由的創作空間。文學的本質是自由,不受束縛的靈魂,無所罣礙的心性,天馬行空的想象。正是有了這樣一個前提,才有了成就大師的文化土壤。金庸只有在這樣的文化空間中,能夠横空出世。
當然,「避風」只是這個文化碼頭的一個方面,作為一個自由港,她更大的功用是匯通天下。這是一個連接中西,通往世界的港口,全世界的文化產品都能在這裏自由交流、交會。記得,著名作家王蒙有一次在香港演講,對香港沒有禁書,就產生極大的感慨。我想,這就是這個文學文化空間一大特性的極佳附注吧?至今,香港依然是世界華文文學的一個中心。許多身居海外的華人作家,在這裏找到自己的落腳點,如北島就定居這個小島,而高行健、劉再復等文學大家,也常常在這裏活動。香港,依然是一個連接世界的文化碼頭,這是她在文化交流上值得珍惜的一個優勢和功能。

二、文學的洋紫荊

大家都知道,洋紫荊是香港的巿花。這種香港特有的植物,是雜交而來,正是這個物性讓她成為華洋雜處、中西融匯文化特色的一種象徵。香港文學也有這個特點,也是一種「洋紫荊」。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個感覺,香港的許多作家雖然都是以中文創作,出來的作品無論形態還是內容、意識,都跟內地的文學作品有很大的差異。這是我們認識香港文學的一個極佳角度。概括而言,香港的文學作品具有明顯的都巿化特色,從創作意識、題材內容,到表現形式,都跟農耕文明所產生的文學作品不一樣,缺少田園牧歌的詩意,也缺少鄉土味以及泥士的厚重感,而是更多地帶有城巿文化的迷離與含混,充斥失落流離的流浪調,有「反田園牧歌」的色彩。如果,鄉土作家筆下是一個站立在土地上的「白嘉軒」,香港小說家筆下的人物則是一個徘徊在萬家燈火的街頭、孤孑徬徨的「酒徒」。再如,同樣是婚姻家庭生活的故事,鄉土作家謳歌的可能是忠貞不渝的愛情觀,香港作家可能在說「出軌是本性,忠誠不過是選擇」。
文學的創作始終有一個範式的問題,寫實主義有寫實主義的方法,現代主義有現代主義的邏輯,二者代表着不同的創作範式。香港的現代都巿文學作品,整體來說在創作觀念和方法上與寫實主義文學有質的差別。如五、六十年代之交,劉以鬯、崑南等人的創作已完全抛棄寫實原則,追求的是一種「內心探險」,講的是內在原則。劉以鬯曾借作品中的人物宣稱,「現實主義應該死去」。在這些先行者的引領下,香港現代都巿文學經過幾十年的發展演化,已呈現出相當可觀的實績。如西西的《我城》、也斯的《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董啟章的《安卓珍尼》、韓麗珠的《風箏家族》等等,都屬這一脈的創作風格。可以說,他們雖然都是華文作家,都用中文寫作,但他們的「芯片」不是國產的,而是由西方或拉美引進的。從這個角度來說,香港現代都巿文學大都是「洋紫荊」,中西雜交,也長不高大。
當然,也不是所有創作都走這一條路。香港是一個多元社會,不講統一思想,也不講創作的主旋律,這就為創作提供了廣大的空間,雅俗共融,左中右各種意識的作品也都能同台展示。這是香港文學特色的另一面。

三、文學的石牆樹

文學在人間,紮根於生活。香港文學的可貴一面是,許多作家都有在地的情懷,通過文字表現出港人的生存狀態和社會歷史經驗。這種在地性讓香港文學呈現出另一個面相,那就是蔚為大觀的「我城」書寫。它展現的是一種「居於斯感於斯愛於斯」的本土情懷,一種家園意識和巿井風情。我把這種現象形容為「文學的石牆樹」,也是取自於一種特色景象。香港有很多石牆樹,那都是一些紮根在泥土中、緊扣着石牆生長的老榕樹,枝繁葉茂。這在我看來,那是一種生命力的象徵,也正好可以作為一個意象,來表現香港文學在商業文化夾縫中堅韌生存的頑強生命力。
說到香港文學的在地特色,我首先想到的是舒巷城,一個地地道道的香港作家。我為甚麼用「地道」來形容他?有兩個意思,一是他的身分,土生土長,在香港的西灣河成長,對香港的巿井生活有深刻的認識;二是他的創作意識與向度,能夠從生活出發,從個人經驗中提煉出具有濃烈地方色彩的文字,這使他成為一個能夠唱出香港情調與風味的民謠歌手。在我眼中,舒巷城一直是香港的一棵具有標誌意義的文學風水樹。
到後來,西西、李碧華等人的創作,也都呈現出同樣的文學特質,以本土生活經驗、歷史情結為本,書寫香港的人間世象,追索香港的前世今生,體現出一個作家應有的文學視野與人文關懷。與舒巷城的本土書寫不同的地方是,西西的《我城》在描述七十年代的香港社會生活風貌的同時,多了一種反思,對「城籍」、「身分」的追問,意味着一種身分意識的覺醒,為香港文學帶出新風;李碧華的《胭脂扣》,則應和了歷史的回聲,以一個煙花女子的不了情揭開塵封的記憶盒子,引發人們緬懷黃金歲月的悲情。這些作品之所以成為香港文學中的不朽經典,就在於準確把握住了時代的脈動,觸動了港人的心弦。
但凡成功的作家,總是有一種非凡的洞察力,能夠穿透現實生活的表象,對人及其生存狀態作出冷靜而透徹的觀察,又以富於表現力的筆調加以呈現。我想,這就是這些標誌性作家成為香港文學的一棵棵風水樹的理由。
文學代代有傳人。到了新世紀,我們看到一個個新人在「我城」書寫上又續上新篇章,如唐睿的《腳注》上承舒巷城的路向,記錄安置區平民的生活百態,無疑也是一棵令人眼前一亮的石牆樹。
文學的價值在於關注人生,有溫度有情趣,離開了這些,它甚麼也不是。這是堅持純文學創作的作家共同的認知。最近,我為新一期的雜誌策劃一個專題,名為「香港地‧澳門街」,來稿相當踴躍,稿量大大超出預期。我想,當是這個港人耳熟能詳的口頭語,觸動了各路文友,包括許多學者、名家的神經,讓他們紛紛拿起筆來書寫香港生活的種種記憶與經驗。
香港有說不完的話題,香港文學也比想像的豐厚,有廣度寬度也有深度。她擴大了中國文學的疆域,也豐富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內容與類型。
香港文學的場域很小,但氣場很大,幅射力也超乎想像。在整個中國文學的大格局中,她依然是一個無可忽視與取代的文化碼頭、文學特區。

二〇一八年六月二十五日

試閱文字

內文 : 「傾城之戀」——香港文學的在地書寫譜系

人們常說,香港是一本難讀的書,香港的故事很難說。確實,香港是一個不容易說得清楚的城市,她的文學也一樣,不是那麼容易說得清、道得明,因為她的文化十分的多元,光譜十分的寬闊,我們很難對她作出一個簡單而草率的概括。
在小思看來,香港是「一個身世十分朦朧的城市」,而身世朦朧又「大概來自一股歷史悲情」,她在《香港故事》中這樣說︰

香港,沒有時間回頭關注過去的身世,她只有努力朝向前方,緊緊追隨着世界大流適應急劇的新陳代謝,這是她的生命節奏。好些老香港,離開這都市一段短時期,再回來,往往會站在原來熟悉的街頭無所適從,有時還得像個異鄉人一般向人問路,因為還算不上舊的樓房已被拆掉,甚麼後現代主義的建築及高架天橋全現在眼前,一切景物變得如此陌生新鮮。
   身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常常想總結一下香港的個性和特色,以便向遠方友人介紹,可是,做起來原來並不容易,也許是她的多變,也許是每當仔細想起她,我就會陷入濃烈的感情魔網中……愛恨很不分明。

香港,固然很難用一句話來形容,但香港的文學卻為我們提供了閱讀這座城市,了解她的身世,認識其內涵的極佳渠道。
還是讓我們從張愛玲開始吧。
一九三九年,一個十九歲的女生從上海來到香港,入讀港大文學院,從此成為香港文學版圖上一個地標,成為我們追索香港文學歷史時繞不過去的一座山峰。她就是張愛玲。這個女子在香港生活的時間並不長,但她的影響卻是深遠的。在她居港的第三個年頭(一九四一),香港淪陷了,她被迫中斷學業,於一九四二年夏天回到上海。從此走上創作道路的張愛玲,似乎難以忘懷在香港生活的經歷與感受,開始創作一系列「香港傳奇」。她在散文〈到底是上海人〉中這樣說︰

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沉香屑〉、〈一爐香〉、〈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着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

張愛玲的「香港傳奇」事實上已成為香港現代文學經典,可以說,如果沒有這批作品,香港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文學景觀將是黯淡的。張愛玲以上海人的視角回望香港,又以她慣常的冷峻筆調記錄所見所聞,見證了一座城巿的傾覆。
「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這是一句大家都熟悉的話,出自她的〈傾城之戀〉。我想,「傾城之戀」這四個字也正好可以用來總結張愛玲關於香港的文學書寫,同時又可以用來形容香港文學的一大特色。下面,我們就順着這個思路,追索一條洞窺香港現代文學風貌的路徑。
在張愛玲所書寫的「香港傳奇」中,最集中描述香港傾覆之蒼涼境地的,莫過於散文〈燼餘錄〉。且看看她怎樣塗抺戰時的香江亂世景象︰

我記得香港陷落後我們怎樣滿街的找尋霜淇淋和嘴唇膏。我們撞進每一家吃食店去問可有霜淇淋。只有一家答應說明天下午或許有,於是我們第二天步行十來里路去踐約,吃到一盤昂貴的霜淇琳,裏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
   香港重新發現了「吃」的喜悅。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過分的注意,在情感的光強烈的照射下,竟變成下流的,反常的。在戰後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蹲着個衣冠楚楚的洋行職員模樣的人,在小風爐上炸一種鐵硬的小黃餅。香港城不比上海有作為,新的投機事業發展得極慢。許久許久,街上的吃食仍舊為小黃餅所壟斷。漸漸有試驗性質的甜麪包、三角餅,形跡可疑的椰子蛋糕。所有的學校教員、店夥、律師幫辦,全都改行做了餅師。
   我們立在攤頭上吃滾油煎的蘿蔔餅,尺來遠腳底下就躺着窮人的青紫的屍首。上海的冬天也是那樣的吧?可是至少不是那麼尖銳肯定。香港沒有上海有涵養。

張愛玲以她特有的冷峻筆調寫出了香港的蒼涼。
美國作家格特魯特‧斯泰因(Gertrude Stein)說過一句話︰作家必須有兩個國家,一個是他所屬的國家,另一個是他實際生活的國家。她說「美國是我的祖國,巴黎是我的故鄉。」(大致的涵義是,後者治愈了前者的實用主義病症,而且給內容以新的形式。)這裏,我稍稍篡改一下這句話︰一個作家可以沒有兩個國家,但應該有兩個故鄉。張愛玲實實在在的有兩個故鄉,一個是上海,一個是香港,兩地的生活經驗讓她有了不同的參照系,無形中也開闊了視野,可以轉換視角,多角度地觀察審視香港的社會人生。
自從張愛玲之後,我們看到的香港文學,可以說都是林林總總、形形色色的「傾城之戀」,從黄谷柳的《蝦球傳》(春風秋雨)、到侶倫的《窮巷》、舒巷城的《太陽下山了》、西西的《我城》〈浮城誌異〉、李碧華的《胭脂扣》、黃碧雲的《盛世戀》、黃啟章的《永盛街》等等,都是這個城市的「戀歌」。當然,這些「戀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田園牧歌,膚淺的浪漫小資濫調,而是飽蘊都市情感體驗的「時代曲」,旋律與節奏都帶有不同時代的印記,因而也成了香港文學中不可忽視的聲音。
如果說張愛玲的寫作是一種精英寫作,是以外來人,準確地說,是以上海人的視角,審視香港、觀察香港,又書寫香港,代表的是一種他者的視角與書寫的話,那麼,舒巷城筆下的香港景觀,則代表了另一類的書寫傳統,那就是平民的意識、本土的關懷,這是一種以道地的香港視角,體察民情,又以深摯的筆觸描繪香港本地平民生活的類型。舒巷城筆下的筲箕灣、香港仔,都是香港的平民地域,他的筆直接伸進了草根一族的生活,而他也自然而然成了原鄉的歌者,並唱出一首首動人的埠頭小調,如《鯉魚門的霧》、《香港仔的月亮》。
和張愛玲不一樣,舒巷城是一位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但這不等於他只是侷促一隅的鄉土派作家。舒巷城也有兩地生活背景。香港被日軍佔領後,二十出頭的舒巷城離開生養之地,經過六年的顚沛流離,飽嚐人生酸甜苦辣,才於四八年底從內地回到香港。這段人生經歷同樣給了他不一樣的視野,讓他的香港身分多了一種「外來」的元素,以至於他的作品總帶着「歸來」的情思、「外來」的目光。如《鯉魚門的霧》中的梁大貴回到闊別十五年的埠頭,置身於「重重疊疊地滾來的」濃霧中,想起十五年前熱熱鬧鬧的碼頭,想起「唱得一口好聽的鹹水歌」的木羣……可是,他成了故鄉的陌生人,只好帶着迷惘離去。這是香港「埠頭」變遷的一個縮影,也是無數港人沒有立足之地的人生寫照。這篇小說為舒巷城往後的創作定下了懷鄉基調,如他的名篇《香港仔的月亮》、《太陽下山了》,都飽蘊着這種回望故園的情懷。看看他筆下的香港仔月亮︰

暮色漸近,香港仔的海面像一面很大很大的捕魚網——它網着阿木嫂,網着阿月好……網着每一個「水上人」像船錨一樣沉重的心。暮色從黯黃到黯黑,夜來了,稍遠處岸上和水上那幾家酒家的燈火首先亮起來,似乎企圖燃燒起這寂寞的香港仔之夜,但沒有用——秋夜像一個垂死的老人,落在海面上,隱隱的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嘆息……。月亮不知甚麼時候掛在顯得比往晚更遼闊更空蕩的天空上,彎彎的,像一面艇篷。

舒巷城站在故園的埠頭回望已經回不去的故園,以深摯的心靈之光透視過去的時光,所以,筆下的人事、風物都帶着記憶與情感的光暈。
舒巷城以回望人生的方式說故事,筆下的故事都是經過心靈反芻的,是沉積於記憶中的往事,因而筆下的香港風情也就別具韻味。舒巷城十分強調情感在創作中的作用,他說「下筆時,若沒有感情,而能寫出動人的甚麼,那是不可思議的事。我想,同情被寫的對象(人或事),甚至感同身受,這是寫作進行中常有的事呢。」「倘若我的某一篇小說或詩,還能感動讀者的話,那是因為下筆時,其中的人或事,首先感動了我自己。」 這正是舒巷城創作特色的最佳注腳吧。
舒巷城的創作在香港文學場域中獨樹一幟,可以說矗立了一種「在地關愛」的人文標杆,成為本土寫作的重要參照。
當代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曾提出「戀地情結」(Topophilia:love of place,又譯為「在地關愛」)一說,闡述人與環境的互動關係。在段義孚看來,人對於環境有兩種基本的情感,一種是「愛」,一種是「怕」。人們所生存的「空間」(space)因為情感、記憶、想像、認同等等人的因素轉換成「地方」(place),因而變得有意義。在文學作品中,這種情感聯繫表現為一種「戀地情結」,給人以依戀感、歸屬感,表現為一種「地方感」、「地方精神」。
像舒巷城一樣,海辛、林蔭、西西、董啟章等等,都是這種香港地方故事的妙手,地方精神的「捕手」,儘管他們的風格迥異,手法有別,卻都是這個城市的漫遊者、觀察者、描繪者。他們或忠實地記錄香港風情,或以寓言的手法營造「我城」意象,或以想像的方式勾勒「香港地圖」,說來都是深情的「籃調歌者」,他們都在捕捉地方的精靈。
香港的現代文學深植於這座城市的都市生活之中,社會歷史嬗變的經驗,都市空間的消長,各種現代潮流的洗禮與衝擊,乃至日常生活的方式與節奏,人與人的社會關係、社交活動等等,毫無疑問,都直接或間接地影響着本地的文學書寫,反過來說,香港的文學創作,從內容到形式,都無可避免會打上這座都市的時空與社會經驗烙印。
香港作為一個現代都市,具有高度物質文明的生活形態與現代社會意識,這裏是天堂,也是地獄;是冒險家的樂園,也是平民的棲身之地;這裏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奢糜生活,也有失業破產者徬徨無地的破碎人生。有離散,有擁擠,有失落,有荒謬,有狂歡,這就構成了香港文學的城市特質。
如陳韻文〈我們跳舞去!〉,這個六十年代的作品講述一段若即若離的戀情,由此展示都市儷人的情與愛。在機場當地勤人員的「我」,在友人的舞會上邂逅了「他」,兩人一次次相遇、約會,出入酒吧、餐廳,跑夜總會,終於生活在一起,然而他們之間始終出現了距離。小說寫出了香港都巿人生的又一個面向,「這地方太小了,誰都會踩在誰的腳上」,「我」和「他」的情感距離,「那麼遠,遠得好像生與死,昨天與今夜」。
又如陳寶珍的小說〈找房子〉,寫出現代女性的生存困境。故事中的兩個女子「你」和「我」,都在「尋找一間完全屬於自己的房子」。在 A的故事中,「你」表面上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實則面對一個父權的秩序,扮演着被指派的角色;而在B的故事中,「我」離了婚,又搬回到父母家裏,表面上好像得到了自由,實則變得進退失據、無所依歸。兩個女子的處境就是這個都市裏無數女人的縮影,「城市平凡的街道上,半新舊樓宇之間,走過平凡的你我,各自尋找適合自己的房子。」
再來看看黃碧雲的作品,從她的《盛世戀》到《烈佬傳》,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種驚心動魄的都巿人生。黃碧雲筆下沒有甚麼優美的香港風光描繪,也沒有甚麼家園感喟或懷鄉小調,但處處都是真實的香港都市人生風景,現代人倉皇無地、流離失所景象,無疑是張愛玲筆法的現代版。她以說不清是冷血還是冷酷的手筆,塗抺着太平盛世下的兵荒馬亂,繁華都市中的卑微人生︰

這樣一個盛夏的中午,這樣的紅綠燈交叉站,這樣的千人萬人,她愛的人已經遠去——書靜緊緊的抓住指示牌,但覺滑不留手,她使着力的握着拳頭;她有的只是這些——熱情往往在事情過去以後一發不可收拾。紅燈綠燈,第一次,書靜哭了。

黃碧雲述說着溫柔與暴烈、悲愴與落寞的香港故事,展示的是香港的世紀末景象,無奈、幻滅與絕望。
香港的優秀作家、優秀作品,難以一一細說,但通過以上回顧,我們可以這樣說,香港的文學作品,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洞窺時代風情、港人生存狀況和精神風貌的窗戶,也讓我們看到了香港的「華美」與「悲情」。在我看來,在地書寫並非簡單地等於地方誌,風物考證、風情描繪,而是一種飽蘊關切之情、深刻體驗、獨到發現的情感記錄,心靈史。我們所看到的這些作品,價值所在就在於揭示出了香港社會的真相,展示出了現實的深層底蘊。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香港文學的不同向度,而其中一個突出的特質就是都市性、現代性。這裏的文學生態呈現出多元、混雜、多樣的特色,全然不同於農耕社會田園牧歌式的寫作形態與抒情傳統。這裏沒有中心,不講主流,也沒有甚麼主旋律。作家都是獨特的個體,是名副其實的個體戶,沒有建制,沒有宏圖,作家的創作純粹是個人意識、個人印象的個體書寫。所以,沒有人可以作為文壇代表,也沒有人願意被代表。
舒巷城在談到自己的創作興趣時有一段自白︰「對大題目的時代,對小題目的近於眼前的生活,在感受上,我快樂過、興奮過,我悲哀過、苦惱過,把這些化為小說,化為詩與散文……成為一個習慣時,在我,也往往成為一種『興趣』了——如果我不唱高調,也不說甚麼使命感,卻不等於沒有使命意識的話。」 陳寶珍則說︰「秘訣是從不譴責,從不批評,也不會用浸過『道德』的,散發着消毒藥水氣味的眼光打量那些說故事的人」 。我想,他們的說法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香港創作人的創作心性與姿態,低調、內歛,不浮不躁,專心致志地述說他們的故事,但正是這種平實的作風折射出了他們的眼界、實力與自信。事實上,作為一個現代化、國際化的大都市,香港也一直是一個文化的中心,引領着時尚的潮流文化,在文學上也一樣,具有包容的特性,百花齊放,這裏有寫實主義的,也有現代主義的;有典雅的純文學,也有流行的通俗文學;有新派武俠小說,也有都巿言情小說,可謂兼收並蓄,雅俗共融。
香港固然是一座難以言說的城市,但透過具體的閱讀,我們卻不難重組出一幅拼圖,認清這座城市的具體形貌,透過這些具象的畫面,可以加深我們對香港文化及港人生存狀況的認識與理解。這種認識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通過文學閱讀,香港,就不會只是一座華廈雲集的海市蜃樓,不會只是繁華的市井,不會只是一張亮麗的明信片,而是可以觸摸得到的,有肌理,有細節,具體可感的生命體。
一代代優秀的香港作家所書寫的佳作,為我們述說了無數悲歡離合的港人故事,留下了一幅幅社會歷史畫卷,這些都是我們認識香港、走進香港的活教材。有生動形象的文學,香港這本書並不難讀,香港的故事也並不難懂。
香港很小,只有七百多萬人口,但這裏的文學卻別具異彩,放諸整個中國文學版圖都毫不失色。她有着自身的生態與話語系統,有自由的空間,有與普世的文明價值相契合的文學氣場,這正是文學得以存在的必要條件。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香港文學在地書寫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