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作者 | 朱西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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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財團法人新匯流文化基金會 |
商品描述 | 貓:可是且慢被阿凱咕的老成欺騙了:牠走開了,看破紅塵的解脫了。誰知道那個胖嘟嘟的小身軀體裏倒能藏匿著多大一點兒的小心機?這裡,以牆隔成三個世界。老舊的建築物裡, |
作者 | 朱西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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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財團法人新匯流文化基金會 |
商品描述 | 貓:可是且慢被阿凱咕的老成欺騙了:牠走開了,看破紅塵的解脫了。誰知道那個胖嘟嘟的小身軀體裏倒能藏匿著多大一點兒的小心機?這裡,以牆隔成三個世界。老舊的建築物裡, |
內容簡介 可是且慢被阿凱咕的老成欺騙了:牠走開了,看破紅塵的解脫了。誰知道那個胖嘟嘟的小身軀體裏倒能藏匿著多大一點兒的小心機?這裡,以牆隔成三個世界。老舊的建築物裡,相依為命的母女。寵溺女兒的母親、咄咄逼人的女兒麗麗。牆東藍醫生一家,嚴父、私奔的女兒、桀傲不遜的三兒子與乖巧的小兒子,處於各種衝撞中。牆西是全家擠在破棚子下的鄰居滕家,貧苦卻自得其樂。連排的三戶本在自己小圈圈裡。一場颱風、一次偽成人遊戲、高峰的言語對峙引發了諸多災難。家庭世代價值觀相互衝擊、同儕間彼此競爭與相知,充斥在各自家庭,也如漣漪般,擴及到彼此交友圈裡……"
作者介紹 朱西甯本名朱青海(一九二六~一九九八),山東臨朐人。青少年時期適逢對日抗戰,戰後就讀杭州藝專。一九四九年棄學從軍來台,從上等兵至上校退役。曾任《新文藝》月刊主編、黎明文化公司總編輯,四十六歲離開軍職以專志寫作;曾在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組兼任教職。一九四七年,在南京《中央日報》副刊正式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洋化〉,一九五二年出版第一本小說《大火炬的愛》。作品有長篇小說《貓》、《旱魃》、《畫夢紀》、《八二三注》、《華太平家傳》,短篇小說集《鐵漿》、《狼》、《破曉時分》、《冶金者》、《春城無處不飛花》,散文集《朱西甯隨筆》、《微言篇》等三十餘部作品,無論質量,皆極為可觀,允為當代台灣最重要小說家之一。遺作《華太平家傳》,耗費十八年寫作,傾其畢生功力,多次易稿修改。此書深受台灣文壇肯定,更榮獲二○○二年時報文學推薦獎、中國時報‧開卷年度中文創作類十大好書、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文學類最佳書獎,以及金鼎獎等。
產品目錄 老紅牆 鎖鏈 龍族組曲 附錄 生命中的刻痕(評介)/袁瓊瓊 朱西甯作品出版年表
書名 / | 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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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 朱西甯 |
簡介 / | 貓:可是且慢被阿凱咕的老成欺騙了:牠走開了,看破紅塵的解脫了。誰知道那個胖嘟嘟的小身軀體裏倒能藏匿著多大一點兒的小心機?這裡,以牆隔成三個世界。老舊的建築物裡, |
出版社 / | 財團法人新匯流文化基金會 |
ISBN13 / | 9789863874379 |
ISBN10 / | 986387437X |
EAN / | 9789863874379 |
誠品26碼 / | 2682095237004 |
頁數 / | 408 |
注音版 / | 否 |
裝訂 / | P:平裝 |
語言 / | 1:中文 繁體 |
尺寸 / | 21X14.8X2.2CM |
級別 / | N:無 |
內文 : 老紅牆
那是懾人的、要命的一聲狂叫,來自樓上。
凄厲而尖銳,命都要嘔出來了,如同流彈劃過的炸裂,沒有甚麼堅韌的神經能經得住那一聲飛轉的螺旋鑽鑿。
不知道會有甚麼樣不得了的恐懼能使一個女孩迸出那種撕裂臟腑的嘶叫,除非冒冒失失一下子豎在人面前的某種作祟的鬼魅;除非那樣嚇到了一個女孩。
然而這該是陽世間最令人感到安全的時刻──白晝,而且日正當午。
樓下客廳裏有洽談股票事務的客人,連女主人在內,一個個惶悚的仰望着頭頂上那遍天花板,覺得來自樓上的那一聲尖叫,理該在那一遍雪白平滑如石膏塑做的天花板上起點兒甚麼變化才是;至少至少,那盞懸掛在天花板中央的環式日光吊燈和它附屬的飾物,也理該如地震過後那樣的動盪動盪才說得過去。
然而沒再有甚麼動靜,在那一聲尖叫之後。
「小妹嗎?」客人悠悠的說。
「八成是麗麗……」一個表示和主人家親一層的客人,放下往上翻視的眼睛。
剛不過兩三分鐘,轉轉眼的功夫,麗麗才從這兒上樓去。
方才麗麗從客廳門前經過的時候,曾探進個身子進來,彷彿疲倦得站不住了,一下子靠到門上,肩頭墜一隻裝滿了石頭一樣沉沉的帆布書包,一副妖怠相,望着她母親一言不發。別人不懂得,但是蔡太太可看得懂女兒在滔滔不絕的說這又說那,怨這個又怨那個。
一張罕見有那麼稚氣的洋娃娃臉蛋兒,有她亡父那麼白皙,且有那麼一對深邃而空虛的大眼睛,特別是瞧在蔡太太這個做母親的眼裏,不知有多麼出眾,然而也不知有多磨人。
「媽就來,好罷?」做母親的握着一手契約之類的文件。
麗麗也不言語,輕蔑的搖搖頭,髮梢來去在雙頰上盪了幾盪,背後嘩嘩的擰響Y鎖,用這個噪音苦惱人。她一脚門裏一脚門外,沒一點兒站相的叉着腿靠在門上,一臉的輕蔑,不知是憐恤自己太疲倦,還是惋惜坐着這一屋子的成年人都在為一些不值得的東西那麼慎重的傷神,都那麼一副成年人的傻相。
「去罷,吩咐阿綢結妳放洗澡水去,媽就來。」
女主人這樣的口氣,可不像是衝着那麼大的女兒說的話。
聽見麗麗懶懶的上樓,書包摔打在欄杆上,存心苦惱人的重重踏着木質樓梯。聽見麗麗不知有多困憊,有多酸,有多矯情的一步步上樓去了。
「……我是再沒其他條件,們你看着辦就得了。」女主人擺開腦子裏女兒那些苦惱人的脚步,正一正身子,似乎一切都可以到此為止了。「我這個人,一向是先小人,後君子,盧經理知道我的脾氣,不瞞各位說──」
就在這樣的當口,驀然樓上爆裂出那麼一聲驚人的狂叫,一刀刴斷所有的繼續,除掉壁上四幅屏中間的那座不聲不響的電鐘在走。
一切真像是斬斷了;一客廳的人,一時誰都沒有想到該要怎麼樣,只顧愣愣的望着明知一定不會有甚麼變化的天花板。
在那上面,吊燈座的底子是一盤以白石灰泥塑的一圈又一圈使人想起唱片的漩渦式的環環,人的神經彷彿給旋進那裏面去,旋進很深很深。屬於比較舊式遲滯厚重的建築,已經遠配不上從那個漩渦中心垂懸下來的新派工藝品的吊燈。
而那一聲尖叫,刴斷所有的繼續,片刻的沉寂過去,一切重又接續了;一陣急促得可怕的跑下樓來的大動靜,奔在低音琴鍵上的誇大的彈奏,重又把客廳裏的人們驚起。
「看到甚麼了,麗麗?」
女主人第一個搶出客廳。問是這麼問的,多少多少年都沒這麼問過女兒了,把自己問得周身一陣子麻;樓上甚麼人也不會有,樓上會有甚麼事故?會看到甚麼嗎,大天白日的?麗麗五六歲前後的那個時候,常看見過了世的人,連她慘死的爸爸在內。這有十多年沒再發生過那樣的事故。做母親的居然又這樣衝口而出的問起女兒來了。
但是人們搶出客廳的時候,麗麗已經滑坐在最低的一層梯階上。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這麼大的女孩子,坐在那兒只管直着嗓子狂喊,一雙脚拚命踢打當門鋪進來一方秋陽的地板,兩手抱緊腦袋,搖亂一頭的頭髮。
「我不要我不要……」
幾乎就是發狂的樣子,倒插着眼睛,直直的瞪緊的一個虛空,不要命的號叫。
做母親的雖然搶過去,但被女兒狠狠一下子摔開。
「我不要了!我甚麼都不要了!都是妳,血!血!!我不要──!」
那樣把臟腑往外傾出的號叫,若不是發狂,總沒那麼大的力氣,真要把人叫得口袋一樣的翻了過來。
這是一座比較舊式的建築,衝着門便是一道木造上漆的樓梯通上去,再往回折轉。樓下客廳在左,起坐間和餐廳在右。全部兩層樓的建築,統用一種白與淡灰的調子──服孝的調子。其實並沒有甚麼孝要守。
客人們仰首注視着樓梯頂端──但只能算是望到樓梯折轉的頂端,決計看不到樓上甚麼。
麗麗被母親強硬的勒在懷裏,勒着一條壞脾氣的泥鰍,這樣似更刺激着麗麗發狂,沒有誰會覺得比別人更方便些去幫助這位女主人;盡是男客,即使表示和主人家親一層的盧經道,也一樣的不便下手幫忙。
「我不管!血!!我不管,我不管……」
久久的掙扎之後,喊叫之後,麗麗這才像是洩了氣一樣,軟在母親懷裏。
客人們團團打轉,沒有一個覺得可以上樓去看看,誰知道那上面發生了甚麼?「血!滿床都是!」做母親的只管努力的勒住發狂的女兒,想制服這條壞脾氣的泥鰍。客人們寒寒的彼此觀望,一點兒也下不了手。白與淡灰調子的舊樓,母女倆和一個女傭住在這裏面。樓上會有甚麼?多少藏匿和隱諱!血,滿床都是血。而那個年輕的女傭阿綢兒去了,在樓上發生這麼大的動靜的時候?
一方橙黃的正午的陽光,當門鋪進來,麗麗那雙伸直的赤脚正搭在這方橙黃的邊沿兒上面。脚指申殘留一些銀紅的蔻丹,脚是蒼白的,青的脈管如根鬚一樣紮在蒼白的皮下。
一個給正午太陽搐短許多的影子,嵌進當門這一方橙黃的秋陽裏。
「以為是阿綢叫呢──怎那麼像她聲音!」
這影子粗粗的嗓子;彷彿原不是這樣的聲調,人是個高個兒,只因為影子給搐短的緣故,才縮成這樣子的低音喇叭。
高個兒站在門外廊下,手掌和胸前沾上一層浮灰。那種酸酸的神態在如此緊張的氣氛裏出現,似乎很不和諧。而麗麗的眼睛愈瞪愈大,不知道又看到了那個恐怖的甚麼,忽然就整個的人鬆散下來,昏迷在母親的懷裏。
「幫忙找找阿綢。」女主人求援的望一眼當門黑傻傻的這個高個兒,心裏却呸了一聲:「這個不識相的鬼小子!」
當然上一代的人自有他們從流傳裏承受的那份厚道──被這一代視作虛偽的無分性格和心地的一種情面和體面──女主人由於這個而沒有也不能發作,她是個有教養的婦人。
當初這個鬼小子翻過牆來為的甚麼?他那個背後甚麼時候看到,甚麼時候都繫在腰裏的電工工具包,使人懷疑是否躺到牀上睡覺了也不卸下來。但也就憑他那一套永不離身的裝備,救了她們蔡家險些兒燒起來的一場火。
憑她們這一家,多大的陣勢?兩口人,加上阿綢,三個女人家,眼睜睜的愣瞪着電線走火,只有發抖的份兒。憑她們這一家,綴在這個城市的邊緣上,五十六建坪的二層樓,周圍圈着一百四十四坪庭院的單家獨院,把所有的鄰人推遠了,一旦發生甚麼事故,跟誰求援去?只有西牆外搭着竹柱瓦頂打煤球的棚戶,砰!輕輕奏響一下鐵器,過半晌兒再來一下,砰!木木郎頭沒日沒夜沉沉的搥打着隔鄰這邊蔡家二層樓裏緊鎖的寂寞。
棚戶的住屋、晾棚,統算在內,可都是透風透亮的竹牆,只有一面紅磚牆,而這面一人多高的紅磚牆却是蔡家的。
不知多少年代了,老紅牆的牆根裏,生一層灰白的硝霜,一入雨季硝霜便溶化了,一顆顆晶亮的小水珠,長時的不乾也不流滴,飾物似的裝飾着蒼老的牆根。那樣車朝陰雨的季節,棚戶的一家人便為一層層疊架的濕煤球發愁了。
棚戶的屋頂搭在蔡家的老紅牆上,一慢坡兒斜抹下去,紅土瓦稀稀疏疏乾放上去,然後壓上一塊塊紅方磚。一家人頂着那麼一遍草率屋頂,夜晚有昏黃的燈光從瓦縫裏星星點點跳上來,有歡笑和粗俗的小調和燈光跳上來。一度不知哪兒借來的吉他,試探的、沙啞的、老是哀哀的彈一支四個小節往返往返重複的賣藥的調子。然後一個時期,吉他歸還人家了罷,替代的則是一支音律不準的口琴。總是發出垃圾聲氣的樂器,哀哀的,永遠犯冲的伴隨那些起鬨的笑和叫──那些粗俗的小調永遠是叫出來而非吟唱出來的。
那一遍草率的屋頂上,誰在那裏守住屋頂下的笑和叫啊,一隻駝着弧背的黑鼻子貓,如同屋頂的一部份,是塊燒過釉花的磚或瓦,蹲老了每一個白晝和黑夜。
麗麗自從那麼興奮而又怯生的跟隨母親遷進這個宅第的那個時候起,不知為甚麼,就一一股兒惡念,去搜集小石頭子兒,書包裏裝着,裙口袋裏裝着,夢裏也裝着,精細的胳臂一直不能夠把豐富的石子兒扔準黑鼻子貓。聽見石頭子兒鈴鈴鈴的滾下那遍草率的屋頂,黑鼻子貓也一定聽見了,直起耳朶,只用眼睛追踪那個滾落的小石頭子兒,然後挪緊一下蹲坐的白蹄子,坐得更穩些,更老一些,好像一下子又老去百歲的樣子。
石頭子兒鈴鈴的滾下屋頂坡子,黑鼻子貓可從不曾睬過這女孩子一眼。而在院牆的那一端,棚戶的住屋和晾棚之間的缺口那裏,一張黧黑的面孔探上來了。
黑長臉,一頭粗硬而存心揉弄也亂不成那樣的半長的頭髮,恐怕是個成年人了;看在麗麗的眼睛裏,那可是一臉的成年人的傻相。
「妳怎麼老往我們家扔石頭?」
麗麗先是有點兒慌,但那副成年人的傻相實在嚇不住她。那一對用勁攀在牆頭上的胳膊,使麗麗覺得他是不幸掉進河裏而正在掙扎着往岸上爬,就更加一點兒成年人佯裝的尊嚴也沒有了。
「那是你們家呀?怎麼不是便所呢?」
麗麗實在沒有那麼惡毒,一直她都誤以為那是牆外路邊上的一處公用廁所。一直的她都跟自己說:「我非要丟到便所上那隻黑鼻子貓不可。」現在她可明白了為甚麼老是扔不準,原來自己老是認定了那遍紅瓦下面蓋着骯髒不堪的便溺而站得太遠。早若知道那是個住家,她會挨近去,近得不能再近,一定能夠十分準確的打在老貓的黑鼻子上。
「鬼丫頭,當心我撕爛妳嘴巴!」
但是人忽然無救的滑落下去──滑掉河裏去了,麗麗覺得,笑得蹲在草也上。
黑鼻子貓仍然蹲踞在那邊,故意裝做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裏。實際牠眼裏另有別的,樓簷上唧唧喳喳飛撲的麻雀吊足了胃口,一定非分的妄想能掉下一個來,掉在牠伸爪就可以撲到的地方。
麗麗看看手裏剩餘的石頭子兒,她現在不要扔黑鼻子貓了,雖然現在可以挨近牠一些。那就丟那個要撕爛她嘴巴的傢伙罷。
踏在勻淨的軟芝草上,她往方才露一下頭又掉下河裏去的傢伙攀登的牆頭那邊蹦蹦跳跳跑過去,心裏有一種新鮮的喜悅,居然會不是一個公用廁所,一個新鮮的世界,一直她都不敢挨近這一帶紅牆──在這個家裏,這是一處最最可憎的地帶,如同她生來就害怕那些有洞孔的鈕扣一樣。不可解的事情總是有的,她曾嗅見這一帶發散着騷臭的氣味,每當她稍稍走近一些準備扔到那隻黑鼻子貓的時候。
「我告訴妳!」鄰家那個看似成年人的大孩子,再度的出現在牆頭上。「妳敢再對我們家丟石頭,我可要丟妳們家的玻璃窗子了。」
這一次,這個大孩子不再是掙扎的往岸上爬著求救的樣子,一點兒也不顯得吃力,大約找來了一張櫈子墊脚去了,上半身有一半露在紅牆上。
「我沒有丟你們的玻璃窗子呀,」麗麗握著滿把兒小石頭的一雙手背在後面,故作不在乎的搖擺著身子,準備隨時衝著這傢伙腦門扔他一把石頭。「我只丟了你們家的屋頂,你只能丟我們家的屋頂,那才公平。」
她望一眼自己背後高聳的二層樓,為自己這麼狡黠而得意的樂開了。
「麗麗,妳跟誰磨牙來著?」
樓下起坐間朝著西向的一排窗子那裏,白色鏤花的窗幔緩緩的拉動,那是蔡太太膩人的腔調,「麗麗呀,麗麗呀」,一種專門阻止她這樣那樣的煩人腔調,總是在她最興致的時候。其實她很可以不必為那些煩惱,那腔調永遠阻止不住她要幹甚麼就幹甚麼。不過慣使她平空掃興那倒是真的。不是麼,她正在欣賞牆頭上黑傻愣大的那個大小子被她激怒的傻模樣,但母親拉開窗幔衝她說了:
「妳跟他們扯咕個甚麼勁兒?快進來罷!」
──快別進去罷。這樣矯情的反應,麗麗已經成為習慣。
但是母親何以要說:「妳跟他們扯咕個甚麼勁兒?」他是他,他不是他們,單數不是複數,為甚麼要把他一家都給扯上?
而麗麗甚麼也不為,只為拗著母親──不過牆已確定了不是廁所的牆,也該是一個違拗的原因──便把自以為最好的情感放在這面院牆上,搬飯廳裏一隻木框藤心椅子放到牆根這裏,有事無事爬上去,把牆外這一家看作一本頂新鮮的小說書,煤黑的封面打開來,一頁翻過一頁,篇篇圖畫塗著積木的顏色,卡通的顏色,七巧板的顏色。
但是母親只要在家,總止不住要搶出來,停在樓廊下,那副過分惶急的神情,好似發現剛剛學步的小女兒正在往井邊兒上挪步子,喊一聲怕驚著孩兒滑跌下去;趕急了,耽心把孩兒趕落井;趕慢了可又生恐來不及。便急得發抖,脚也試了試,手也試了試,手脚都不知道怎麼使喚。除非母親也和她一樣,誤以為牆外是個骯髒的廁所,不然不會嚇成那個怪模樣。
輕輕的踏著軟芝草的草地,這婦人有多像一隻捕獵的貓!待她又快又輕的趕到女兒縱然從椅子上跌下來也可以跌進自己懷裏的地方,這才輕輕柔柔的呻吟了一聲:
「麗麗呀,快下來,像甚麼樣子!」
壓水機神奇的嘔著水,竹槽通到另外一個水坑裏,那裏積滿了一下子黏黏的黃泥漿。竹槽裏流水結成辮花,看在孩子眼睛裏是江又是河,江上行船,河裏游魚……這樣大的女孩總還是殘留一些小人國裏的夢想。然而一聲「麗麗呀!」殘破的夢立刻便給驚散了。
這種年齡的女孩,不該有如此深惡痛絕的怒容,那該只能在古銅鑄像上找得著。然而麗麗默然的俯視着總是「麗麗呀,麗麗呀」的母親,嘴角上刻深了食肉獸的搐紋,隨時可以從嘴角那兒滴下溫香的血汁。
重新再去找那江,那河,行船和游魚,可是所有的夢全都在老巫婆的咒法裏喪失了。老巫婆唸的甚麼咒語喲!「麗麗呀,麗麗呀……」一直把她拘在幼稚園小班的魔塔裏。
「妳走開妳走開,我不要妳……」
對付母親的咒語,麗麗不光是癲亂的喊叫,嚴重時她還有另一套法門;一雙深陷的眼睛便會直直的望著一個空虛,望著,望著,這樣的時候,母親就要驚驚惶惶的搶上來。自然了,從椅子上僵直的倒下來,便能夠重重打擊到老唸著「麗麗呀,麗麗呀……」的老巫婆,讓她不單是唸,還須要呼號。而阿綢那個好脾氣的胖大姐,便必須停下任何放不下手的工作,儘管魚在鍋上煎著,但是不可以不趕來。
「快,快,打電話給藍大夫,小妹又犯老毛病了……」
人是放肆的挺在軟芝草上,虎椏給老巫婆掐得痛到心。麗麗甚麼也忍不得,只有這痠痛忍得住。聽那咒語有多急切罷:「麗麗呀,乖呀……」眼睛瞇噓著,膩綠的油加利樹貼在藍天上,隔鄰棚戶家的大人小子齊都聚到牆頭上,一顆顆腦袋串成一排珠子。
「要請醫生罷,太太?」牆頭上那個傻小子說。
「外科醫生才行,」蒼老的聲音,恐怕是傻小子的老子,或者爺爺。「恐怕是跌閉了氣,趕快找先生去!」
蔡太太可沒有好聲氣,孩子是看你們打煤球跌下來的,別做好人罷。「謝謝你們好心!我們有的是電話。」
但是麗麗就害怕東鄰的藍大夫那隻酒精臭的大手挨一挨她。要問她這種昏厥怎樣才得好,只要電鈴響,只要阿綢趕著去開門。
接續著反覆的爭執,而爭執的結果,做母親的乖乖的聽讓女兒定做了一架高椅,排球裁判的那種椅子,油一層天藍色的磁漆。
然而牆外不是一部可以百讀不厭的小說書;一種呆板的重複,循環,如同飲食和排泄,總是堆一堆煤屑,一畚一畚添上葡萄乾似的細煤渣,澆上稠稠的黃泥漿,棚戶的老頭,領著大兒子和一個夥計,碰巧那個老二,幹電工的半樁黑小子,也一齊參加攪拌,埋下頭去認命的一鏟鏟翻過來,一鏟鏟翻過去,兩座互相消長的小山,你死我活爭奪了一場,白爭奪了一場,末了還是合好了;合好也沒有大多意思,再給填進煤球模子裏上刑。木榔頭擎上天去,可像揮起大刀片兒,劊子手殺人了不是嗎,一刀一顆腦袋瓜,一刀一顆腦袋瓜,斬下的首級成行成列擺到棚架上,一層層陳列著出草獵來的頭顱,高坐在梯椅上的野公主該怎麼樣了?拆散阿綢生爐子用的鵝毛扇,編一頂羽冠,她就能蠻不在乎的戴在頭上,那麼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女孩兒家。
然而一個個煤球,總像一顆顆鈕扣。鈕扣沒那麼多的線孔,數著,數著,十九個洞孔。跟自己解說,鈕扣沒那麼多穿針引線的洞孔,一點也不像鈕扣,一點也不可怕,……怎樣的解說,心裏可還覺著滿棚的鈕扣或頭顱。在她這樣感覺的時候,鈕扣或頭顱,恍惚幫助她生出一點說不出的記憶,沒有道理的,迷中撲捉不到的執拗,執意把鈕扣綴在頭顱上。綴誰哪兒才合適呢?比劃來,比劃去,沒有合適的去處,但是執意要綴上去,這就要用心了……然而甚麼樣的顏色也有膩人的時候,積木的年代逝去了,卡通和七巧板的年代全都逝去了。這一代的孩子很少再戀棧童年,沒有可戀棧的;童年被成人戳滿了瘡的瘡,傷的傷,一片灰心喪氣的破夢,從那裏逃出來就再也不要回去了。
這一代的孩子已經不知道他們自己需要些甚麼,沒有過去哪兒還有未來?夢總不免有,夢總是輕易的就醒了,碎了。羨慕著棚戶的孩子們用不到狂叫和裝癲,他們赤條條的遊戲在黃泥坑裏,捏些小泥人,捏長長的泥龍,塗一身勻勻淨淨的泥漿,然後用指甲在泥漿上紋身,畫鬼頭,畫花,畫刀和星。
「也給我一團好不好,用這個跟你們換。」
把頭上羽冠擲過去,換來一垛子黃泥,堆在面前的牆頭上。塑一個甚麼?撩撩頭髮仰視著繡在天藍緞幅上的一遍油漆,夢裏有美的顏色,但缺乏美的型,盡是鈕扣或頭顱之類的醜惡。
油綠的葉叢篩落下點點金星,太陽光碎在麗麗仰望的臉龐上,一隻神經質含水的大眼睛,貪婪於酗吸那些美的顏色。這個蒼白但被母親視作白嫩的孩子,不問從外到內罷,從內到外罷,原都該給美飽和著,提煉了,不必外取外求了,然而麗麗搜尋不到那些原屬於自己的美的顏色,美的型。
那末只有一隻黑鼻子貓給她搜尋到了。
照著黑鼻子貓,塑一個彎勾的弧背。出自真元的虔誠的藝術慾望,成於偶然,指觸塑出的神韻一點兒也不可以再增減,扎煞著一雙喜悅的泥手,一雙從不曾建造的潔癖的嫩手,當它們骯髒時,反而建造了,並且把母親嚇昏。
從母親驚惶的神色,麗麗似又發現到一個新的法術,比用昏迷去降住老巫婆的咒語更有娛樂價值。可惜麗麗只把這個新的法術看做一雙骯髒的泥手,而意識不到她的建造,該又是一個不幸的開始。
「我要養隻貓。」麗麗跟母親說:「妳不給我找隻貓,我就用泥做。」
就憑她這一雙近乎沾了糞便的泥手,不用說向母親討一隻貓,討天也要許她半個的。
黏的泥漿乾巴在細細嫩嫩的手背上,牽著扯著縐著,心裏很膩猥,覺得自己忽然生出一雙八十歲的老太太打滿褶縐的枯手。膩猥儘管膩猥,瞧著母親那麼的驚惶,再膩猥也忍了,就像忍受虛椏被掐痛了一樣。誰讓妳整天價忙這忙那,放利錢,買股票,打麻將,調頭寸,盡盤算利上加利,利滾利,妳眼裏心裏最大的還是錢,輪不到把我擺在頭一位,叫妳也為一隻貓忙一忙罷。
麗麗的壞心眼兒裏,貓是找不到的,一定不是買鷄買鴨那麼方便,這就把母親刁難得住。張起一雙八十歲打褶打皺的枯手,「好,妳說要哪個?」害得這個潔癖的婦人把女兒乞求到衛生間,嘩嘩啦放滿一澡盆的水,自已不敢下手,吩咐阿綢給她冲一氣,洗一氣,藥皂搓兩遍,香皂搓三遍。養貓嗎?成!──心裏實在一千一萬個不成。偌大的庭院裏,只三個動物,從不能容忍第四個動物侵進這個世界,況是一身毛毿毿的畜牲。那隻黑鼻子貓,已夠苦惱人,不分晝夜蹲踞在那裏,衝著飯廳的西窗。蔡太太如果堅持對西鄰的棚戶沒有好感,多半便是那隻膩人的黑鼻子貓。如今居然給她女兒那些骯髒的爛泥,有多像便溺!把人噁心死。
但是女兒既然要養貓,沒有不成的,去找呀──但願能夠花錢買得到,多少錢一斤都行,總不至於論兩賣。院鄰藍大夫家,可養著整羣的狗,整窩的貓,只是沒有一隻來自像樣的血種,而且沒有一隻不是拴著養,虧他藍家的院落大,樹木多,一棵樹上拴隻狗,一棵樹上拴隻貓,每一棵粗的細的樹根上,盡是磨磋得白白光光的痕跡。
養就養罷,人家藍大夫拴著養貓,也學著得了,任牠再骯髒,拼著把前院裏劃出一個牆旮旯兒去糟蹋,總糟蹋不出圓桌面那麼大的地面──蔡太太心裏找出這麼一點兒寬慰。
但是找一隻貓不是一時半時可以找得到的那麼容易。託了些人,總沒有消息。藍大夫家的一隻母貓,受孕不到一個月,還須兩個月才得生,生了也還竹頁滿月才得討來養,這就急不得。好在麗麗也不是打心底兒裏要養貓,做母親的能在別的事情上多依從著女兒──其實會有甚麼不曾依從過?──或者麗麗還不曾打算苦惱母親的時候,日子會得平安的往前拖過去。
牆頭上泥塑的弧背,一樣的蹲老了多少清晨和黃昏,瞧在麗麗的眼裏可漸漸的有些不耐了。但她知道,時常聽到她的──特別是每個月定時臨到她的那一股週期的煩惱和憎惡尚未來到的時光,她先不去破壞這使她不耐的泥貓。
而這樣的時光偷偷在一個夜間來了。一個漫天飛灑著秋雨的清晨,飛起滿臥室的白色窗帘,空氣裏湧泛著黏濕和陰冷,身上是潮的,心上是潮的。這樣的天氣總要做一點甚麼了;一種撕的慾望,砸的慾望,破壞的慾望,一陣子衝動就要淋著雨奔出去。而窗外,牆是潮濕的,棚戶的屋瓦是潮濕的,草地和樹木,颳風樹梢的灰雲,盡都是潮濕的。潮濕把一切的色調都給加深了,整個天光沉下臉來,牆頭上不見黑鼻子貓,使她早就不耐的泥貓只賸一泡稀稀的便溺那麼點兒,紅牆上掛下一路黃黃的流跡,一股更加不耐的齷齪和煩躁,那黃黃的流跡,流進心裏來。
打開樓梯底下儲藏室的灰漆門,裏面永遠是濛濛的沉暗,也許因為不是沉暗的雨天,總想不起來要到這裏找雨鞋,找雨衣和傘。
儲藏室的屋頂便是樓梯,一路斜到地。說不出理由來,低沉的三角稜的斗室,這個斜頂始終給麗麗一重臨著懸崖的錯覺,說不定甚麼時候會一失足墜下去,墜一個粉身碎骨。其實這裏該是墓穴,有脚步打頭頂上踏過,脚步走在陽世裏,走那陽世沒有走完的路。
儲藏室裏除掉永遠的灰濛濛的沉暗,便永遠散發著橡膠和陰霉的爨辣,雨衣提在手裏,暗紅的膠布,如同提一把不潔的血物,那種似是無來由的不耐,厭惡,煩躁,彷彿一團蜘蛛網沒頭沒臉的纏上來,找不出一個破壞,暗紅的雨衣重又掛回釘子上,人抱著雨衣,全身的重量墜上去。縮一雙單薄的肩,縮一身悲痛的低廻,抓握在手裏的雨衣一點點的下墜,一個蹭蹬、一個蹭蹬的下墜,她知道一個破壞在進行著,想起外邊時興的新式雨衣,一樣的是膠布質料,但有誘人的花色,淡雅的複線格子,給人一種成熟的裝飾。而麗麗一經想起那種新式的雨衣,便一刻等不得一刻的要得到它。暗紅的破雨衣一把摔到飯廳的紗門上,便像一灘腐敗的血物躺在那裏。
「早跟妳說,養隻貓,養隻貓,總不當事兒!」又是麗麗發狂叫喊的時候。「我不要穿了我不要穿了……」一口氣喊出五組「我不要穿了」。
母親還在晨睡裏,飯廳只有張羅她早餐的阿綢,走出紗門,困惑的望著麗麗,然後埋起那件雨衣,展開如一隻蝴蝶標本。
「老鼠咬了嗎?」
「不是老鼠,還能是貓?」
「客人咬的罷?」
她們之間的暗語,把月信叫做客人。阿綢或許想逗她樂一點。
然而不管母親怎樣哄,阿綢怎樣勸,麗麗坐在已有一個禮拜不曾擦洗的樓梯上,甚麼也不說。打傘成嗎?借阿綢脫膠生了氣泡泡的雨衣成嗎?麗麗也不理會,決計不到學校去了;除非立刻買來新的雨衣,或者找來一隻小貓,她牢牢坐在那兒,不用說,就是這個談條件的神情。
小貓終是到手了,雖然不是在那個飛著秋雨的早晨。但新式的複線格子雨衣則是那天早晨阿綢陪著她打開人家的店門買來的。
棚戶家的半樁小子送來一隻吳郭魚色的黑貍貓。剛滿月,細腿細脚的,兩隻瘦突的灰色暴眼,眼角上黏黏的一遍眼屎,說是才學著吃飯,躲不了要上點兒火。
一家三口都聚到走廊上來看小貓。冷寂的家庭,除掉交易上的客人上門,這樣鬧活的事真不多見。
說是這麼說,那個癩癩巴巴的長相著實不逗人愛,無精打彩的樣子,風可以吹倒,沒點兒生氣。麗麗壓根兒就不喜歡牠。
「瘦一點兒沒大多關係,好整;要不抽掉尾巴上的瘦筋,就餵牠兩隻青蛙,一準上膘。」半樁小子表示他對於養貓不知有多老道。「找我替你們抽瘦筋,捉青蛙,都行。」
蔡太太可消受不住這隻又髒又瘦的小黑狸貓,皺著鼻子離開遠遠的,不知是懼怕還是厭惡。半樁小子說的那些,全都沒聽進去。
「要養嗎,麗麗?算了罷。」
「當然啦。」
就因為母親害怕收養,麗麗照例要拗著來。不管有多骯髒,便抱到懷裏。
「趕快放下,那麼個髒法兒!」
「讓牠睡到我房裏嘛!」
要說這個家裏會有甚麼樂趣給麗麗,那該是怎麼能激怒母親,或者怎麼能使母親害怕,著急,和憂愁。
「不行,麗麗呀妳又胡鬧了!」
「不行呀?怎麼呢?」麗麗直著眼睛望她母親,那是她母親害怕的一種眼神。
「先消消毒,用DDT……」
「那可不行,貓是最怕DDT了。」半樁小子說。
「不要啦,先拜拜灶公爺罷!」阿綢忙過來阻止。「拜拜灶公爺罷,屎尿有規矩啦!」
「要拜甚麼灶公爺?怎麼拜法兒?」麗麗的興趣一下子就來了,膩著阿綢這就要去拜拜。
「對了,先就在廚房裏給她弄個窩兒得了。」女主人吩咐說。這樣已經很讓步,依她那樣的好乾淨,就學著東鄰藍大夫家那樣的養法。
「偏不要。」
臨去廚房,麗麗故意做給她母親看,下巴貼到小貓的腦袋親一親,順便風情的瞟那送貓來的小子一眼。也不是要謝謝還是怎麼樣,一絲絲的好感罷,或者只是做給母親看,就像故意親親小髒貓一樣。然而印象裏一直是僅僅露出半個身子在牆頭上的傻小子,一開始認識就
最佳賣點 : ‧朱西甯作品重新整理出版,以層層縝密的寫作手法,敘說家庭上下兩代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