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神的所在: 私房閱讀金瓶梅
作者 | 侯文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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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
商品描述 | 沒有神的所在: 私房閱讀金瓶梅: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什麼?與其說《金瓶梅》談的是性,還不如說是人性;讀通《金瓶梅》,讓我們在炎涼世態中多一份明 |
作者 | 侯文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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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 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
商品描述 | 沒有神的所在: 私房閱讀金瓶梅: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什麼?與其說《金瓶梅》談的是性,還不如說是人性;讀通《金瓶梅》,讓我們在炎涼世態中多一份明 |
內容簡介 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什麼?與其說《金瓶梅》談的是性,還不如說是人性;讀通《金瓶梅》,讓我們在炎涼世態中多一份明澈從容,在險惡人情中少一份戒慎恐懼。──侯文詠一場走在地獄邊緣的夢境,一個失去神明的所在,一片盛開在金瓶裡卻失去靈魂的美麗璀璨……我很難形容閱讀《金瓶梅》時那種被撼動的感覺。似乎隨著年紀、眼界增長,「內心撼動」這種感覺愈來愈難。但在閱讀《金瓶梅》的過程中,我卻重新經歷了一次年少初次讀好小說時的震撼──著迷、讚歎、眩惑與不可自拔。 ──侯文詠一般人的印象裡,《金瓶梅》是本帶著情色意味的「禁書」,但它卻與《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並列為中國四大奇書。到底這本「奇書」的價值何在?大家始終不甚明瞭。年少時的侯文詠也是這樣,一直要到閱歷增長的幾十年後,他才讀懂了《金瓶梅》的浩淼;震撼之餘,侯文詠用淺白幽默的文字,將書中的精采情節用一個個角色串連起來,並剖析人物的複雜心態、故事的藝術價值,以及風月背後真正的意涵,帶領讀者輕鬆踏進這個「沒有神的所在」,重新發掘《金瓶梅》更多層次、更多面向的閱讀興味,從而也看盡了人性的百樣百態。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侯文詠台灣嘉義縣人,台大醫學博士,目前專職寫作。‧侯文詠官方網站: www.crown.com.tw book wenyong‧皇冠讀樂網: www.crown.com.tw‧皇冠讀樂部落: crownbook.pixnet.net blog
書名 / | 沒有神的所在: 私房閱讀金瓶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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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 侯文詠 |
簡介 / | 沒有神的所在: 私房閱讀金瓶梅: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什麼?與其說《金瓶梅》談的是性,還不如說是人性;讀通《金瓶梅》,讓我們在炎涼世態中多一份明 |
出版社 / | 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
ISBN13 / | 9789573325567 |
ISBN10 / | 957332556X |
EAN / | 9789573325567 |
誠品26碼 / | 2680429412004 |
頁數 / | 608 |
開數 / | 25K |
注音版 / | 否 |
裝訂 / | P:平裝 |
語言 / | 1:中文 繁體 |
級別 / | N:無 |
內文 :
《金瓶梅》的私房閱讀,我打算從潘金蓮開始讀起。少了潘金蓮這個最重要頭號女主角,《金瓶梅》幾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必須先說的是,或許因為明朝著作權不像現在這麼被強調,《金瓶梅》頭幾回,從西門慶與潘金蓮偷情,到與武大郎、武松之間的恩怨情仇,幾乎是從《水滸傳》原原本本照抄過來的。因此,當大家第一章讀得快意淋漓時,最好要記得:大部分的掌聲應該給的是《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而不是給《金瓶梅》的蘭陵笑笑生。
潘金蓮在《水滸傳》中的狠毒惡劣的淫婦形象家喻戶曉,真要排行算起來的話,絕對擔當得起淫婦排行榜的第一名。不過為了讓《金瓶梅》將來有自己更深刻的生命,蘭陵笑笑生替第一女主角潘金蓮加入了更多的材料。這些如同星際大戰「首部曲」的出身背景,使得我們對於潘金蓮這個女人,有了完全不一樣的理解。先來看看好了。
《金瓶梅》一開始是這樣介紹潘金蓮的:
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裡,習學彈唱,閑常又教他讀書寫字。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緊身衣服),做張做致,喬模喬樣(裝模作樣)。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第一回)
在這段敍述裡,潘金蓮自幼纏得一雙好小腳,說明她小時的家境起碼是過得去的。可以想像,如果不是父親早死,或許潘金蓮會順利地長大,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物件,生了許多小孩,過著平凡而缺乏故事,幸福快樂的一生。可惜命運對她是殘酷的。
潘金蓮九歲父親死了,被賣到王招宣府上當樂妓。在王招宣府裡,我們看到潘金潘努力地學習,不斷地在提高她自己的「身價」。古代的女人十五歲梳髻,以示成年,可以聘嫁。潘金蓮十二、三歲就梳髻,這表示她早熟。穿暴露身體曲線的緊身衣、裝模作樣地作出嫵媚的身段,都是惹人注目的舉動。這些形容儘管有些負面,但對一個必須自食其力的孤女來說,她的用心還是值得疼惜。可惜十五歲時潘金蓮的老闆王招宣又死了,這些努力到頭來只讓她在十五歲被轉賣給張大戶時,換得了好一點的價碼,三十兩銀兩。
潘金蓮被賣到張大戶家時,大老婆余氏本來很疼她。麻煩的是潘金蓮長得太漂亮了,張大戶趁著老婆不在家時,把潘金蓮叫到房間裡「收用」(主人和奴婢上床)了。在當代,老闆和女傭上床是會被告上法院的。但在明朝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奴婢既然是用銀兩買來,主人要怎麼樣使用官府當然也管不著。被收用的奴婢地位其實是很曖昧的,儘管她們的身分是婢,可是地位卻高於其他婢女。表面上,他們的權力不如妻妾,但是對主人的影響力卻又往往高於妻妾。因此,隨著恩寵際遇以及威脅大老婆程度的不同,婢女和大老婆之間,少不了有許多微妙的恩怨情仇。
在這樣的情況下,大老婆對潘金蓮的態度也慢慢開始轉變了。
書上說張大戶收用了潘金蓮之後,添了五種病症: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儘管沒有什麼醫學根據,但在傳統觀念裡,性愛影響身體健康這個看法卻根深蒂固。讀讀《金瓶梅》第一回開頭的詩就是最好的明證: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張大戶添出來的這些症狀,真要推論的話,只能說張大戶六十多歲年紀不小了,才會有腰添疼(應是泌尿道感染或結石)、尿添滴(攝護腺肥大)這些老人病。照說這些症狀和潘金蓮的關係不大。但對於原本就有成見的大老婆,正好找到藉口修理潘金蓮,逼張大戶非把潘金蓮趕走不可。
張大戶捨不得潘金蓮,可是又迫於情勢。他想出來的變態辦法是免費把潘金蓮嫁給沒有出息的武大。張大戶把一個三十兩買來的美少女送給武大,不但不收武大郎房租,還會主動給錢幫助武大做生意。這麼好心的目的無非就是想趁著武大出門時,繼續「收用」潘金蓮。武大得了張大戶的好處,一方面是自己沒出息向人家伸手,另一方面潘金蓮本來就是張大戶的女人,因此,就算不小心回家撞見了張大戶和潘金蓮在家裡幽會也不敢大聲嚷嚷。
必須提醒大家的是,《金瓶梅》固然借用《水滸傳》,但在細節上仍還是有些差別。比如說:在《水滸傳》裡,當張大戶糾纏潘金蓮時,是潘金蓮主動向大老婆告發的。因此張大戶記恨在心,才會把他嫁給武大做為報復。但在《金瓶梅》裡,情況卻不是這樣。換句話,在原來《水滸傳》的故事裡,潘金蓮和武大郎的婚姻關係至少是完整的──潘金蓮出嫁前,不但沒有和張大戶發生關係,出嫁後,張大戶也沒再回來和潘金蓮糾纏。
《金瓶梅》這個小小改動──潘金蓮被張大戶收用在先、又被侵占在後,雖然讓潘金蓮的身世變得更加不堪,但卻讓我們看見了不同的人性深度。
《水滸傳》中潘金蓮對武大的背叛,根深蒂固地創造出了潘金蓮的淫婦形象。於是當故事從《金瓶梅》讀起時,我們對潘金蓮的理解完全不同了。要知道,一個女人「背叛」婚姻最起碼的前提,至少得是這樁婚姻是在自由意志下進行的。然而,以潘金蓮奴婢的身分,在潘金蓮和武大這樁婚姻上,她甚至是連說不的選擇也沒有的。再說得更明白一點,從潘金蓮二次被賣,到被張大戶「收用」,進而成為大老婆的眼中釘,甚至被強迫嫁給武大郎時,她的人生就從來不曾有過選擇。沒有自由意志選擇的權利,當然也就沒有「忠貞」的義務可言。更何況,在張大戶的安排之下,潘金蓮從和武大結婚起,就被逼得無法對武大「忠貞」了。一樁從開始就沒有貞操的婚姻,如何要求潘金蓮為它「守貞」呢?
再來看看武大好了。維護婚姻男女雙方當然都有責任的。武大撞見張大戶和潘金蓮幽會之後,如果真的夠有擔當的話,大可自行了斷張大戶的資助,要求潘金蓮和他一起搬到別的地方,重新開始人生的。相信以潘金蓮的聰慧加上武大的忠厚勤奮,兩個人的新生活並非沒有成功的機會。可是懦弱的武大卻選擇了不敢出聲,甚至還繼續接受張大戶的資助。武大可以沒錢,沒勢,沒出息,甚至沒身高,可是起碼他得有情有義,如果連這些都沒有,他實在沒有什麼資格去要求別人為他這樁假婚姻守貞的。
因此,在「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症,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連最起碼的「經濟條件」都消失之後,這樁婚姻就真的一點存在的意義都沒有了。從父親的死亡、王招宣的死亡到這次張大戶的死亡,潘金潘突然發現,她所有的努力,到頭來竟只換得一個武大郎──潘金蓮甚至連被再轉賣的機會都沒有了。這樣看不到出路的人生,對於才二十出頭歲的潘金蓮來說,當然是再悲慘不過了。
相對於《水滸傳》,《金瓶梅》所做的更動,雖然字數不多,可是我們卻從這小小的更動看到更多不得已,以及對潘金蓮的同情。這當然正是《金瓶梅》從一開始就企圖要營造的深刻。話又說回來,像潘金蓮這樣的女人當然是不願意被憐憫與同情的。不甘受到命運的箝制的她,當然要想盡辦法靠自己尚存的本錢──青春與美麗,突圍。
這時,武大的弟弟──武松,大家心目中的打虎英雄出現了。
大家都認為潘金蓮看上了武松的魁梧的身體,但我覺得更深沈的意義,其實是武松的「英雄」形象。武松一開始就是以「打虎英雄」登場。「英雄」的意象對於生命沒有出口,迫切等待著被「拯救」的女人而言,吸引力可以說是無窮無盡的。潘金蓮要嘛認了命和武大郎好好地過日子,否則,她就需要一個敢排除世俗成見,把她從命運中拯救出來的「英雄」。有人或許覺得勾引自己的小叔不道德,但潘金蓮想對自己的命運突圍,這一層一層包圍著她的就是道德。除了以「不道德」對抗「道德」外,潘金蓮幾乎沒有什麼別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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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潘金蓮勾引武松所使出的渾身解數,在我的閱讀經驗裡,算得上是古典小說裡的經典場面了。這個場面開始於一個下雪天,武大出門賣炊餅不在家,武松去縣府裡點名完畢,提早回到家裡,一進門發現潘金蓮早生起了火,準備了酒菜在等他了:
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關了。卻搬些煮熟菜蔬入房裡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哪裡去了?」
婦人道:「你哥哥出去買賣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
武松道:「一發等哥來家吃也不遲。」
婦人道:「哪裡等的他!」(第二回)
嫂嫂給小叔她準備酒菜尚稱合理,但邀他一起單獨喝酒又是另一回事了。不過,基於禮貌,武松還是坐下來了。
說猶未了,只見迎兒小女早暖了一注酒來。
武松道:「又教嫂嫂費心。」
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著杯盤,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酒去,一飲而盡。
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過成雙的盞兒。」
武松道:「嫂嫂自請。」接來又一飲而盡。
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第二回)
潘金蓮倒完一杯酒之後又是一杯,還要武松「飲過成雙的盞兒」,這話感覺有點奇怪。礙著是自家嫂嫂,武松禮貌地回應:「嫂嫂自請。」還客氣地替她倒了一杯酒。情勢暫時僵在那裡。
從潘金蓮的觀點來看的話,她顯然有點搞不清楚武松的回應算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也分辨不出武松給她回倒的酒算是「禮貌」還是回應她的「勾引」?然而調情有趣的部分正在這些曖昧的機鋒裡,它們一邊通向禮教的客廳,另一邊則是情慾的臥房。於是,在喝完武松倒的酒之後,球又重回潘金蓮手上了。她於是再給武松倒一杯酒,她知道她得說些什麼,不能只是這樣相互灌酒。
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雲鬟半軃,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著個唱的,有這話麼?」
武松道:「嫂嫂休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
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
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就是了。」
婦人道:「啊呀,你休說他,哪裡曉得什麼?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杯。」(第二回)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潘金蓮出手的謹慎與精確。儘管「酥胸微露,雲鬟半軃」什麼都沒說,可是卻是比語言更強而有力的勾引。她問武松是不是在外面養了女人?這話說來雲淡風輕,但卻擺明了要剝去武松的「道德」假面。武松爭辯了半天,還要她不信去問武大,正好給了潘金蓮機會數落武大一番,表明她看不起武大的意思。我覺得常常英文的striptease比中文的脫衣舞更傳神。strip是剝奪,tease則有挑逗的味道。顧名思義,脫衣舞就是從外面往裡面一層一層把衣服剝掉的挑逗過程。潘金蓮對武松的挑逗也接近這個意思。她企圖先把武松最外面那層道德禮教的衣服剝開,再剝掉自己早已厭倦的那件叫做「婚姻」的衣裳,一步一步往內剝,一步一步挑逗,直到兩個人都一絲不掛地露出赤裸裸的情慾肉體為止。
連篩了三四杯飲過。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哪里按納得住。慾心如火,只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內卻拿火筯簇火。
婦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寒冷麼?」
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
婦人見他不應,匹手就來奪火筯,口裡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撥攏炭火使火勢變旺),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第二回)
當潘金蓮用手去碰觸武松肩膀,挑逗的層次再度被拉高──這回從身外之事跳到身體本身了。潘金蓮的肢體碰觸絕對是個逾越,但她卻用:「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寒冷麼?」來合理化她的行為。你可以看到,當潘金蓮順手奪過火箸,對武松說著:「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那個聽來合理,卻又直接撩撥武松內在慾火的雙關語,多麼生動、自然。
潘金蓮絕對是聰明而有天分的,她善於用隱喻的功力一點也不下於當代最優秀的文學家。相對的,和潘金蓮的優雅相較,武松其實是有點不知所措的。有趣的是,從「禮貌地斟酒回應」,「獨自拿火箸簇火」,到「變得五七分不自在」,武松不斷地在升高他拒絕的力道。潘金蓮當然看到了,然而或許因為覺著自己擁有主場優勢,因此潘金蓮不肯就此罷手。於是故事的張力繼續拉升。
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丟下火筯,卻篩一杯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第二回)
所謂「食色性也」。接吻和吸吮很多性愛的行為,追根究柢來自童年發展中的口慾期。因此食慾和色慾幾乎是人性中最根本,也是最接近的兩種慾望。兩人各自喝自己杯內的酒,與共喝一杯酒之間,最大的差別在於那種「口水交融」的性暗示。潘金蓮把話說得如此明目張膽,等於是向武松攤牌。
在中國的古典小說之中,《金瓶梅》一書,地位十分奇特。它長期被歸入「淫書」一類,然而,確然除了「淫」的部份之外,其餘長篇累贅,十分瑣碎囉嗦,並不好看。也就是說,它好看的部份不多。
大多數人看《金瓶梅》,也都只揀它「好看部份」來看,其餘部份,翻過去而已。
幾十年來,大約十次以上,將金瓶梅拿上手,想好好從頭到尾看一遍,結果每次都半途而廢,看來看去,都還是「好看部份」。
曾見一大漢在書店大鬧,因為他買了一部《金瓶梅》,卻是所謂「潔本」,「好看部份」全都刪去,他回書店去交涉,大罵中有「他媽的刪了那麼多,和割了男人的××有什麼不同?」之句,聞者絕倒,卻也咸認為他形容得極之傳神。
近幾個月來,在台灣的《皇冠雜誌》上,讀侯文詠的金瓶梅研究文字,經侯先生一指出,越來越覺得以前讀《金瓶梅》,覺得它除好看部份外都不好看,實在是自己未得其法,沒有能力看透此書的佳妙之處所致。
侯文詠讀《金瓶梅》,用法眼,用慧眼,將《金瓶梅》這部小說看透了,再以極引人入勝的淺白文字,將他看透了的地方,一處一處指出來,加以趣味盎然的說明,而且集中力量,解釋小說本身,並不像「紅學」那樣鑽牛角尖,去考據這考據那,就小說論小說,將小說人物的心態、活動、作小說之外的第二次再現,這種對古典小說的研究,當真是功德無量!
侯文詠先生寫過不少和醫院有關的小說,他本身是醫生嗎?他對《金瓶梅》的研究,倒真的是解剖了《金瓶梅》,從小說的表層意義,直剖橫剖,令小說的深層意義,顯露出來。
不知道何時可見侯著《金瓶梅》研究全書出版?已決定好好再看《金瓶梅》,當然,這次不會只看「好看部份」了!
我很難形容閱讀《金瓶梅》時那種被撼動的感覺。似乎隨著年紀、眼界增長,內心撼動這種感覺愈來愈難。但在閱讀《金瓶梅》的過程中,我卻重新經歷了一次年少初次讀好小說時的震撼──著迷、讚歎、眩惑與不可自拔。一本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古書,竟帶我重溫青春年少的閱讀悸動──甚至是更加劇烈的衝擊,這種神奇的魔力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事實上,我在高中時代早就讀過這本書了。那時班上有位同學帶來了未刪節版的《金瓶梅》,被同學當成香艷刺激的禁書私下傳閱。可以想見,以當時十六、七歲血氣方剛的年紀,我的《金瓶梅》閱讀除了性愛與背德這些聳動情節外,大部分的其他細節幾乎是在囫圇吞棗的情況下消化完的,以至於在那以後的二、三十年間,我對於《金瓶梅》的印象一直是帶著情色意味的浮光掠影。
想起來,如果不是因緣際會,我可能會一直停留在年少時膚淺的印象裡吧。這個刻板印象,一直要到四十多歲重新細讀《金瓶梅》,多出了一些閱歷與新的平和之後,才有能力把閱讀的注意力從性愛、背德這些情節中解脫出來,發現其間隱晦卻又綿密的連結,於是才有了更多的發現,以及一波又一波隨之而來的震撼。
不像中文世界裡面其他的經典小說對「價值」的嚮往──諸如《水滸傳》之於俠義情誼,《西遊記》之於佛國的理想世界,《三國演義》之於天下一統,即使憤世嫉俗的《紅樓夢》都追求至情至愛──《金瓶梅》描述的是一個不相信任何價值的世界。在這個位於運河旁商業鼎盛的通河縣裡,從主角西門慶到他的朋友、親戚、妻妾、傭人……每一個人活著沒有什麼形而上的理想,也沒有人在乎什麼生命的意義,大家追求的無非只是吃吃喝喝、性愛玩樂、發財賺錢、爭寵鬥妍這些世俗慾望。《金瓶梅》提出了一個很簡單、根本,但卻又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什麼?
從傳統的文化觀點來看,那樣的人生或許沈淪、墮落,可是在《金瓶梅》的世界裡,邏輯恰好相反。蘭陵笑笑生先帶我們進入一個理性熱鬧的表像世界,再用人心深處的錢慾、權慾以及性慾,把那個看似秩序井然世界裡的所有意義與價值──不管是倫理、道德、義氣、友情、愛情,都一一解體,讓我們看穿:原來「價值」只是表層的假象,慾望才是底層的真實。正因為在乎真實,過去那些被視為粗鄙、貪婪、淫穢的一切於是有了值得被凝視的理由。《金瓶梅》是作者刻意創造出來的一個世俗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他用「粗俗」來顛覆「價值」的虛偽。
或許正是這樣的嘲諷觸痛了傳統文化最無法忍受的那根神經,以至於四百年來,我們看到《金瓶梅》的命運不是被禁、被刪,就是被排斥在主流閱讀書單之外。《金瓶梅》本身自有其精采之處,但是這種忽略、扭曲、誤讀、甚至是誤解,更加強化了它獨特而又迷人的性格──一方面它擁有最華麗熱鬧的外表,另一方面卻又有最叛逆孤獨的內裡。它憤世但不嘶聲吶喊,寂寞卻又不求被人瞭解。它不只要顛覆別人創造出的價值世界,甚至還用自己的內在顛覆自己的外表。
固然明朝中葉之後那個看似繁榮,卻走向傾頹的時代氛圍提供了作品成長的養分,但無論如何,在四百年後重看《金瓶梅》,我們能感受到的視野與顛覆還是遠遠超出那個時代的。即使在這個高度資本主義發展,慾望消費邏輯當道的時代,聽見新一代的孩子挑釁地說著:「我們活著不需要理想,也不需要意義。」時,我們都還驚覺到,這個四百年以前《金瓶梅》提過的問題,不但不因整個主流社會的避諱、壓抑而消失,它反而隨著時代,變得更加危險、尖銳,甚至充滿迫切。
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什麼?
想想,孩子的話或許並不值得太過大驚小怪。畢竟他們眼中看到的價值與意義,更多時候是政治人物口中廉價的希望、商人巨賈標榜的未來、學者名嘴堅持的理想,乃至偶像明星的臺上一套臺下另一套……過了四百多年,《金瓶梅》所譏諷的那個時代──那些虛偽的理想與價值,在我們這個時代一樣活靈活現。閱讀著《金瓶梅》,走在那一大片看似繁華的荒涼廢墟裡,除了表像那些語言、服裝、官階、唱曲……讓我們覺著些許陌生外,最讓人驚心動魄的竟然是:我們發現自己存在的這個世界的內裡和《金瓶梅》的內裡,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誰想得到呢?那時就是現在。現在或許還是明天呢。
或許這種能夠跨越時空的心情與叛逆,正是《金瓶梅》能一直擁有不同時代、世代的讀者最重要的理由了。
因此,擔心讀了《金瓶梅》會變得墮落、邪惡的人或許真的是多慮了。現實生活本身能給我們的教導,實在遠比書本多太多了。過去那些有名的大奸大惡,哪一個不是讀聖賢書出身的呢?因此,讓人變壞的絕對不是像《金瓶梅》這麼一本堅持真實、顛覆虛偽的書。就像蔣勳在《孤獨六講》裡提到的:
對人性的無知才是使人變壞的肇因,因為他不懂得悲憫。
閱讀《金瓶梅》與其說讓我們看到世間的醜惡,還不如說讓我們明白了人在面對慾望時的貪婪與軟弱。似乎唯有明白了這些──而不是更多的道德教訓,我們才有可能稍稍遠離對人性的無知,懂得一點點的悲憫。
至於期待《金瓶梅》提供特別感官刺激的讀者,在這麼一個聲色犬馬充斥的時代裡,恐怕是要失望了。《金瓶梅》讀到最後其實是個深沈的悲劇──作者顯然不認同筆下這些人物的慾望追逐會是生命的終極出路。但在撕開了價值的假面具,又否定了世俗慾望之後,人將何去何從?《金瓶梅》顯然是沒有告訴我們答案。我們甚至可以說《金瓶梅》是一本愈讀愈虛無、蒼涼的一本書。但每每讀著作者在冷靜凝練的淡寫白描中,透露出來對於貧窮、卑劣、貪婪、無知、受苦、找不到出路的人的悲憐與同情,總是讓我為之屏氣凝神。
那構成了我的閱讀經驗中很珍貴的時刻。我記得曾有一次讀著《金瓶梅》的片段,腦海忽然閃過王國維的詞句:「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才想著,就發現視線已經被自己的淚水模糊了。
類似那樣毫無預警的震撼幾乎是一次又一次,巨大、持續並且餘波蕩漾。至今我仍然無法形容那種心情。我是在那之後,開始有了想和別人分享這個私房閱讀經驗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