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ômes 香氣
「在我們前面的是一系列範圍相當遼闊、層次相當繁複的花,有茉莉、金蓮、歐白芷(當歸)、洋檜、洋甘菊、黃香草木樨,帶著一些乾燥牡丹的感覺,或許甚至還有一點崖柏花的感覺。至於第二層和第三層的香氣,必須非常專注才能感覺得到,而這瓶酒還太年輕,無法將所有的層次一一展開,然而此刻這些香氣已經存在了——這是花崗岩面向南南東方曝曬的獨特結果——它們帶著相當純淨的荔枝、芒果、無花果、葡萄柚的氣味,除此之外,因為採收季的陽光充足,所以又帶來焦糖蘋果和糖煮李子乾或者一絲肉桂和一點肉豆蔻的味道。」
這已經不是葡萄酒,這簡直是佛雄食鋪 了!
有些釀酒師和侍酒師喜歡誇張。對於超凡入聖的鼻子和味蕾來說,這些都是真的,還要加上一條三寸不爛之舌。這些人在一瓶葡萄酒裡找到一大串東西,一般品酒者則至多只感覺到一兩種香味,面對這麼一大份清單,一般品酒者只能失望地嗅著杯子,並且因此感到羞愧。曾經有一個侍酒師惹惱了我,他就著我們正在品味的一瓶葡萄酒,發表了一席神妙的演說,看來他是把他太太當天早上在市場買的水果、蔬菜、香料和花,照單全說了一遍。喝了第一口酒之後,我說:「親愛的先生,您是不是還忘了青椒。」
撇開專家們高來高去的見解,撇開過度的語言詮釋,好的葡萄酒確實散發著各式各樣奇特的香氣,這些好酒的一切特質來自葡萄品種、土壤、氣候、釀酒工法(某些酒還牽涉到不同葡萄品種的混合比例)、培養、熟成等因素。(請順帶留意一下法文的「香氣」[arôme]這個字在o上面有一個長音符號,它代表的正是從酒桶、酒瓶的細頸或酒杯的圓口上冒出來的香氣。)
從一九五○年代起,化學家們發現了分屬六大家族(花、水果、蔬菜、香料、礦石、動物等)的一千種「香氣的」(aromatique)分子——為什麼從「香氣」衍生的形容詞上面就沒有長音符號呢?。化學家們藉由「層析法」的精巧程序捕捉並鑑別香氣分子。這些化學家真是功不可沒,畢竟有些香氣分子的存在宛如游絲。
或許我們可以相信,葡萄酒變化多端的世界裡有這麼多的香氣,簡直是天地萬物的一個濃縮,大自然的豐富與異質性神奇地匯聚在葡萄酒的世界裡。所有好的葡萄酒或多或少都是難解之謎。這也就是為什麼品酒——從鼻子的嗅覺黏膜到大腦的嗅覺記憶——對專業人士來說是一門科學,對業餘愛好者來說是一種遊戲,對所有人來說又是一種對於酒的身分的熱情追尋。
從加美葡萄(gamay)的酒中辨認出紅色漿果類的香氣,從拓凱葡萄的酒中辨認出香料的氣味,從莫希(maury)的酒中辨認出巧克力的氣味,從教皇新堡(châteauneuf-du-pape)中辨認出胡椒,從格烏茲塔明那品種的酒中辨認出異國水果,從梧弗黑(vouvray)的酒中辨認出溫桲果等等,儘管這些算是相當容易的事,然而大多數的葡萄酒並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猜得出來,必須有很好的嗅覺、味覺、專注力、洞察力、記憶力、經驗、知識。捕捉氣味是一個既貪吃又像偵探的活動,也是一個既屬於感官又屬於心靈的活動。
香氣的範疇著實令人印象深刻:從醋栗到菸草,從歐洲藍莓到松露,從香蕉到烤麵包,從打火石到貓尿(討厭的),從割過的草到奶油糖……有些人聞到的香氣很驚人,我想他們會這麼說是因為幽默而不是因為詞窮,像是帶皮煮的馬鈴薯、蘭花、柴火(這香味確實不同於乾柴或樹木)、深紅色的絲絨,還有——嚇人啊!——防曬油和濕鞋帶。葡萄酒就像一只魔法袋或是裝著詩意的袋子,真希望有那麼一天,能在巴黎的巴葛蒂爾公園(Parc de Bagatelle)啜飲杯中獨特而稀罕的香氣,那是戀愛中的少女頸間的肌膚之香,那是五月的傍晚,落日,伴著下過整個早上的雨後的空氣。
Beaujolais 1 — Miracle, étiquette et couvert 薄酒萊之一——奇蹟、標籤、餐具
奇蹟。文學新聞會變成我的專業,其實是一個奇蹟,因為當時我在文學方面少有耕耘,不管怎麼說,這都會讓我離這個領域遠遠的。然而,薄酒萊卻扮演了扭轉我命運的角色——是的,我知道,這種事沒人會信!
事情是這樣的:那時我二十三歲,剛服完兵役。我從里昂(Lyon)搭夜車北上巴黎,一下車就直奔位於羅浮街的母校「記者培訓中心」,因為那裡為畢業生提供安排實習機會的服務。我有沒有心儀的報社?有啊,《球隊報》 。「記者培訓中心」的主任克蕾兒‧希榭(Claire Richet)對我說,她沒認識任何在《球隊報》工作的人,不過,當天早上,她才剛推掉《費加洛文學報》(le Figaro littéraire)向她徵求一個新手的要求,因為她的名單裡沒有任何可以推薦的人選。這個位子還空著嗎?嗯,這工作適合我,可是我不知道我適不適合這份報紙耶。您自己看著辦吧。於是當天晚上我就有了個面試的約。
《費加洛報》和《費加洛文學報》當時很奢華氣派,座落在香榭麗舍的圓環邊上——印刷廠在地下室——那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宅邸,從前是蔻蒂(Coty)香水店。在金碧輝煌的建築裡,編輯部主任秘書尚‧謝納赫(Jean Sénard)接見了我,這個人勇敢又幽默,曾經代表「工人國際法國支部」(SFIO)在巴黎的十八區參選,當選的機率當然是零。他是里昂人。我由此看到一個幸運的徵兆(雖然我們年紀相去甚遠,但我們後來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他向我說明,等一下總編輯牟希斯‧諾耶爾(Maurice Noël)會接見我,他是詩人外交官克勞岱(Claudel)的朋友,是象徵派詩人梵樂希(Valéry)的崇拜者,他的肩膀和他的文化修養一樣厚實,他待人處事的態度令人印象深刻。其實我不該被嚇到的,因為這個人乍看之下是性情剛烈、火爆,但卻是個慷慨敦厚的人。
他的辦公室和編輯部一樣是天花板挑高,裝潢氣派,我剛走進去的時候,他那雙樵夫的厚實的手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因為其中一隻幾乎把我的手捏碎。只要他覺得我的態度有一絲不遜,他就會站起來,拎起我的褲頭把我扔出去。發作之後不到一刻鐘,他又會請受害者原諒他。
不過我們並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我們在談我的閱讀經驗。我的回答讓他越來越悲傷。《哈德里安回憶錄》?沒有耶,我根本沒聽過瑪格麗特‧尤瑟娜這個名字。
德尼‧德‧胡巨蒙(Denis de Rougemont)《愛情與西方》(L’Amour et l’Occident)?我無可奉告,因為我沒看過這本書。他列出了一打作者和書名——我記得好像有羅傑‧馬丁‧杜‧加爾(Roger Martin du Gard)、《塔爾布之花》(Les Fleurs de Tarbes)、《帖司特先生》(Monsieur Teste)——我的反應是沉默,越來越羞愧的沉默。最後,他語帶嘲諷地問我,是不是有時候也會看看書。會啊,我舉了布隆丹(Antoine Blondin)、馬赫索(Félicien Marceau)、阿拉貢(Aragon)——但是這個詩人跟他的口味不合。我的這份名單實在太貧瘠了,在他的想像裡,我應該是個瘋狂愛讀書的年輕人,從幼稚園開始就懷抱從事文學新聞業的野心。很顯然我不適合幹這一行,真恨不得面試趕快結束。
這時候莫里斯‧諾耶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大概是不想太快把我趕出去,讓面試結束得太粗魯。他問我是巴黎人還是外地人。我說,「我是里昂人」。他告訴我,法國被占領初期,《費加洛報》曾經退守自由地區,在里昂出報。儘管他眼見法國敗退,受到屈辱,儘管去做這份不會讓編輯和讀者丟臉的報紙要面對種種困難,但他還是對「美麗的製繩店老闆娘」之城里昂留下了極為美好的回憶,尤其是「美麗製繩店老闆娘街」,當然還有「栗樹街」、「謝勒斯當廣場」,他常去一些小酒館,晚上,報社降版收工之後,他在那兒享用里昂特產的乾臘腸、豬肉製品,甚至有一次還吃了牛肚做的里昂名菜「工兵罩衫」(tablier de sapeur)(對,這個我知道!)每次都喝到很香醇的薄酒萊,他又補充了一句。
「啊,您喜歡喝薄酒萊嗎?」我問他。我回魂了,笑容再度浮現在臉上。
「喜歡啊,非常喜歡,只要是好的薄酒萊。」
於是,面對這麼一個不論體型或心智都如此懾人的人,我竟然聽到自己的聲音自然到無以復加,這樣的聲音我在十五分鐘前根本不認得,以後也從未再聽過:
「我父母在薄酒萊有一小塊葡萄園,其實,我母親……」
莫里斯‧諾耶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讓他感到驚訝,讓他產生興趣。
「他們釀的薄酒萊好嗎?」
「他們自己不釀酒,他們有一個酒農,他釀的酒可以說是最好的薄酒萊之一。」我以老行家的保證語氣告訴他。
「我可以買嗎?」
「當然可以!」
「有沒有可能買一小桶,在薄酒萊那邊是怎麼說的,那種十公升的酒桶?」
「您是說『卡其雍桶』(caquillon)嗎?」
「對對對,卡其雍桶!當然,我要付錢喔。」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一星期後,酒就會送到。」
「好,那我們就說定囉,我們給您三個月的試用期。您從星期一就開始工作。」
那時候應該是晚上七點。
他站起來,在壁爐上拿起兩三本書遞給我,要我回去讀,不要拖。我當天晚上就開始讀了。從此我的頭再也沒從書上抬起來。(可是最初這些為了工作而進行的閱讀,唉,我已經記不得了。)
半個月後,莫里斯‧諾耶走進編輯部的大辦公室,用他濃重的鼻音(這聲音彷彿還在我耳邊)大聲喊道:「啊,貝爾納‧畢佛,您父母親的薄酒萊真是太棒了!」
尚‧謝納赫和其他《費加洛文學報》的記者都告訴我,除非我自己露出會偷懶或是會幹蠢事的樣子,不然莫里斯‧諾耶這番話的份量,代表的就是我被正式錄用了。
Bukowski (Charles) 查理‧布考斯基
法國有哪個電視觀眾沒看過查理‧布考斯基在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二日的「猛浪譚」結束後,在妻子和出版社老闆的攙扶下,兩條腿搖搖晃晃地走出攝影棚?這個畫面經常在各種不同的回顧節目中重播,每個法國人都覺得自己看過當時的現場直播,看到這位美國作家的專訪,以及隨後酒氣沖天的座談節目。
因為,我才一轉身請其他來賓發言,布考斯基就抓緊一瓶松塞爾(sancerre),接著是另一瓶(那是依他要求放在座位旁邊的),然後還用酒瓶吹氣對來賓們發出噓聲。他把頭往後一仰,不喝了,用灌的,他把瓶子裡的東西倒進他的身體裡。這畫面既驚人又迷人,因為酒似乎沒在嘴裡也沒在喉嚨裡停留,像是遵從地心引力的定律,直接垂直地吸了進去。就算攝影機不是從頭到尾對著「老髒鬼」(他是這麼叫自己的),也已經見證了他這場有條不紊又十足挑釁的酩酊大醉。
由於他的肚子和嘴巴發出的怪聲音讓其他來賓沒法說話,才會有卡瓦納(Cavanna)那句著名的「布考斯基,你閉嘴!」而當布考斯基的手摸上凱瑟琳‧裴松(Catherine Paysan)的大腿時,她大吃一驚,站了起來,扯了扯裙子,大叫道:「噢!這是什麼,這是裙子上的絨球吧!」引來哄堂大笑。布考斯基繼續說,繼續喝,繼續謾罵,繼續在他的座位上扭來扭去。我突然想起來,他曾經在美國一家廣播電台,故意對著麥克風嘔吐。要是他也在「猛浪譚」的攝影機前面來這麼一手怎麼辦?那場面可就難看了!我一邊拿一些問題問著其他來賓,一邊盯著這個狡猾的傢伙,萬一他把手伸進嘴巴,我已經準備好該怎麼做了。
結果,最後是那兩瓶松塞爾打敗了布考斯基。聚光燈的光和熱照得他搖搖晃晃,他不得不去洗手間了。我可沒趕他走;不過我也沒留他就是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向他道別時說的是義大利式的「Ciao !」,而不是比較合適的「Byebye !」?總之,我記得我還說他「連一小瓶酒都喝不完」。這是錯的,因為一切跡象都顯示,在這個酒鬼生前——他死了,不過不算早逝,他活到七十歲!——這個才華洋溢的詩人、說故事高手,他和布隆丹一樣,也是個世界喝酒大賽的冠軍。
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在「灌酒」,他用啤酒把自己灌醉。這讓他數度進出監獄。有一次(那時候他已經不是找人出版小說的郵局職員,而是職業作家了),他還辱罵了幾百個正在書店排隊等作者簽名題獻的人。查理‧布考斯基是一只奇怪的蒸餾器:他用啤酒加熱他的絕望,但是寫作時,他燒的是葡萄酒。「我一邊打字,一邊慢慢喝我的葡萄酒。喝完一整瓶大概要兩個小時。我的工作繼續進行,成果不錯,只要沒超過一瓶半。超過之後,我就跟任何一個坐在吧台的老醉鬼一樣:一個雇人怨的驢蛋老頭。」
他沒有說他平常寫作喝的是哪裡的酒(參見後文「什麼酒?」詞條)。他也沒說他七十歲生日和他結婚紀念日喝的那瓶「美妙的葡萄酒」是什麼。但是在一封寫給出版商的信中,他說:「因為琳達已經不喝葡萄酒了,所以我得自己想辦法。我從這瓶酒裡弄出了四首很棒的詩。」這些詩都還沒有法文版。
在他的《書信集》裡,他意識清晰地談到自己,冷笑,思索,撒謊,坦白,寫作,喝酒,做愛,這些事都一樣,都只是在掩飾他對生與死的恐懼。他的第一個法國出版商傑哈‧給貢(Gérard Guégan)說:「有一個記者問布考斯基,『喝酒』難道不是一種『病』嗎?布考斯基的回答是,『呼吸』才是一種病。」
在布考斯基一九七八年秋天的法國行和參加「猛浪譚」之後,美國那邊有些流言開始四下蔓延,說是「嘔吐鬼布考」(這是個很老的綽號)在節目中曾經嘔吐。因為他寫了這封信給了某人:「不,我沒有在法國的國家電視台嘔吐。我只是醉得很慘而已,我說了兩三件好玩的事,然後就突然走人了,我還在警衛面前拿出我的刀子。」(《一九五八—一九九四書信集》)確實如此,連刀子的事也是真的,害我在離開攝影棚的時候還得接受警衛的投訴,那時布考斯基已經離去很久了。他呢,膀胱又可以裝東西了,外頭的空氣讓他重新振奮起來,於是他立刻上路,做了一趟夜巴黎的舞廳與酒吧巡禮。我呢,心裡惦著電視觀眾(關於葡萄酒)和工會(關於刀子)的反應,我去了利普小酒館(Brasserie Lipp)吃宵夜。沒有「灌酒」。不過那天晚上還真是有理由大醉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