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四日
那天傍晚我一個人在家,我的男人托比參加某個電腦大會,出城去了。我還沒吃晚餐,獨自坐在沙發上,伴隨我的是「小組討論」筆記以及身邊的一個菸灰缸。當時是晚上八點十五分。我之所以清楚記得這個時間,是因為剛好有一班夜車經過,把我從瞌睡中驚醒。夜車那天來得早了些,每逢星期天總是如此。它搖動我腳下的地板,也讓我的房租向下直直滑落。
電話鈴聲響起。打電話來的人是強尼.麥克,或稱強.麥克堤奇警官。他是我在凶案組的同僚,一直擔任小隊長職務。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好警探。
「邁可?」他說,「我要告訴妳一件大案子。」
我說,好啊,說下去吧。
「這是件很糟糕的案子,邁可。我想請妳替我去告知一下。」
「告知」的意思是「告訴通知死亡訊息」。換句話說,他希望我去告訴某人,說他有某個親人死掉了。由他的聲音我可明顯聽出,有某個他們喜歡的人死掉了,而且死得突然,死得慘烈。我心想,我當然也可以說:「我不再幹這種事了。」(雖然資產沒收組其實也很難和屍體脫離關係)然後接下來我們可能就會有一段類似電視劇才有的那種狗屁對話內容。他會說「妳得幫幫我」或「邁可,我求妳了」,而我會說「算了吧」、「門都沒有」或「少做夢了,老兄」,直到所有人都聽煩了,而最後我還是得答應下來。我的意思是,當你只能說「是」的時候,為什麼要說「不」呢?所以我只好再說了一遍:好啊,說下去吧。
「湯姆局長的女兒今天晚上自殺了。」
「珍妮佛?」我脫口而出,「你他媽的鬼扯!」
「我希望我是在鬼扯,邁可。但真的,情況就是這麼糟。」
「她怎麼自殺的?」
「點二二口徑手槍,塞進嘴裡。」
我沒吭聲,等他繼續說下去。
「邁可,我希望妳去告知湯姆局長,還有瑪麗蓮。馬上去。」
我又點上一根菸。我已經戒酒了,菸卻斷不了。我說:「珍妮佛八歲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
「我知道,邁可。所以妳懂了吧?如果妳不去,那誰去呢?」
「好吧。不過你得先帶我去現場。」
我走進浴室上妝,草率地像某個例行公事,擦桌拖地般完成。我癟嘴看著鏡中的臉。以前我可能還有幾分姿色,我猜,但現在我只是個大塊頭的金髮老女人。
沒多加思索,我發現自己已帶好筆記本、手電筒、橡膠手套,以及我那把點三八短管手槍。
一旦你當上了警察,你很快就得習慣那種我們稱之為「是,沒錯」類型的自殺案件。你打開案發現場房門,看見屍體,環顧整個房間,然後說:「是,沒錯。」但是,這次絕對不是那種「是,沒錯」類型的自殺。珍妮佛八歲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她是我喜愛的那種類型之一,也同時得到所有其他人的寵愛。
我看著她長大,愈來愈亮麗、愈來愈美豔,完美到令人不知所措的地步。的確,我心想,這是讓人願意為之赴死的亮麗,是讓人願意為之捨命的美豔。這種美麗並不讓人覺得壓迫,或說,它僅帶有一點點那種亮麗美豔的女人自動散發出來的壓迫(無論她們是多麼平易近人)。她什麼都有,而且不只這樣,她所擁有的可說比別人更多。
她的父親是警察,她那兩位年紀大她許多的兄長也是警察,兩個都在芝加哥第六區的警局。珍妮佛不是警察,她是蒙特利這裡的天文學家。至於男人……她隨手捻來,要多少有多少,CSU大學就是她的羅曼史基地。但最近——天啊,我不知道——大概有七、八年了吧,她一直和那個「頭好壯壯」的意中人同居——特雷德.福克納教授。這絕對不是一個「是,沒錯」的自殺案件,這是一件「不,有問題」的自殺。
我和強尼.麥克共乘一輛沒有警徽標誌的偵防車來到現場。這裡是惠特曼大道,各式獨棟或半獨棟的住宅,林立在寬闊的林蔭道路兩旁。在二十七街邊有一棟學院宿舍,我在這裡下了車,身上穿的是運動褲和輕便鞋。
照例,現場來了好多警車和警察。鑑識人員和法醫也來了,還有東尼.席維亞和奧坦.歐伯伊,他們全在屋子裡。
現場還有一些鄰居,都是來圍觀的,完全不必加以理會。警車車頂警示燈光芒閃耀,制服警察在燈光下穿梭,我知道他們全被調來為這突發的重要案件奔走。在南區也一樣,你只要按下無線電開關說有警察倒了,就會出現同樣的景象。「倒了」這字眼,通常表示大麻煩,有時在一場追逐後倒在某個複雜巷弄,有時倒在某個倉庫地板,或雙手蒙眼倒在某個已人去樓空的偏僻毒品交易場所。每當有人發現有警察遇害後,所有人都會為了這位遇難的警察超時工作,並且用上種種特殊手段。因為這是屬於種族的事,這是對我們每一個人的攻擊。
我亮出警徽,在大門前的重重制服警察中開出一條通道。今晚的月亮很圓,反映太陽的光芒落在我的背上。即使是最多情的義大利警察,也不會在這種時刻詠歎月圓,你的眼光只會落在那超時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五的工作量。一個週末月圓之夜,而我們只能在急診室輪班支援,注視在外傷中心進進出出的人們。
在珍妮佛公寓的房門口,我遇到了席維亞。席維亞和我曾經合作過很多案子,我們就像這樣,一起站在許多突逢巨變的家庭中。不對,這次完全不一樣。
「天啊,邁可。」
「她在哪裡?」
「臥室。」
「你看完了?等等,別告訴我。我自己進去。」
珍妮佛的臥室就在客廳旁邊,我知道該怎麼走,因為我曾經來過這裡。這些年我可能來過十幾趟,有時替湯姆局長帶點什麼東西過來,有時是載珍妮佛去參加球賽、參加沙灘派對,或是部長的某個宴會。除了她以外,特雷德也曾經順道搭過一、兩次便車。儘管這是一種因職務而建立起的友誼關係,但我們每次在車上都很有話聊。我走過客廳,來到臥室門邊時,腦海突然閃過一個畫面。
那是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歐沃瑪斯警司在裝潢完工後舉辦的宴會,我看見珍妮佛從她捧了一整晚的白酒杯上抬頭,對我微微一笑(那時除了我以外,幾乎所有人都醉了)。當時我想,她真是個容易快樂的人啊,整個人充滿上天的恩寵。我至少需要一百萬噸的威士忌,才有辦法讓自己燃燒起來,綻放出像她一樣半杯白酒下肚就釋放出來的那種令人神魂顛倒的風采。
我走進房間,將房門帶上。
照程序,是應該這麼做的:你必須以繞圈的方式緩緩進入現場,從最外圍開始,最後才是陳屍處。別誤會,我當然知道她在哪裡,儘管我的直覺說是在床上,但她其實是坐在一張椅子上。那張椅子就在房間的角落,在我的右手邊。除此之外,房間裡還有半掩遮去一半月光的窗簾、有條不紊的化妝台、蓬蓬亂亂的床單,以及一種淡淡的屬於肉慾的氣味。在她腳邊,有一個破舊的黑色枕頭套,另外還有一罐「303」噴霧清潔劑。
我說過,我早已習慣與屍體為伍,但當我看見珍妮佛.洛克威爾時,仍不免全身發熱。她全身赤裸坐在椅子上,嘴巴張著,眼睛仍水汪汪的,臉上帶著一種天真的驚訝表情。這個驚訝很輕微,一點也不誇張,就像在不經意中突然發現某個早已遺忘的東西似的。話說回來,其實她並不是全裸。噢,天啊,她動手的時候是用毛巾裹著頭的,就像你洗完頭打算吹乾之前的樣子。當然,現在那條毛巾已濕透了,變得完全血紅,看起來沉甸甸的,似乎重得讓任何活著的女人都無法支撐。
不,我沒有碰她。我只是專心寫我的筆記,畫我的現場素描,完全從專業的角度——彷彿我又被調回了凶案組。那把點二二手槍屁股朝上側向一邊,抵住一隻椅腳。在離開房間之前,我用戴著手套的手把燈關掉了一會兒,看著她的眼睛在月光底下閃閃發亮。刑案現場就像報紙上的圖案智力測驗,觀察差異,你就會發現錯誤。珍妮佛的胴體美極了,無法想像竟然有人的身體可以像這樣,然而,這之中卻有件事情不對——這個胴體是死的。
席維亞走進來,將凶器裝進袋子裡。然後刑事鑑識組的技師會來採指紋、測量距離、拍攝許多相片。接著法醫會過來,把她推走。最後,就是宣布她死亡的時候了。
關於女警的問題,至今仍然爭論不休。爭論的焦點在於她們是否能勝任工作,或是她們究竟能撐多久。換個方向說,也許是我個人的問題——說不定我正是那種拖垮其他人的笨蛋。舉例說吧,在紐約市警局,女警人數就占了百分之十五,而全國各地的女性警探也屢有亮眼表現,幹得有聲有色。可是,我總覺得這些人是非常、非常傑出的女性。當我自己在凶案組的時候,我不只一次對自己說:放手做吧,沒人可以阻擋得了妳,大膽去做就對了。調查謀殺案是男人的工作。
男人犯下凶案,事後由男人來收拾殘局,由男人來破案,而後再由男人來審判。因為男人天生喜歡暴力。女人和凶殺案真的扯不上邊,除非是當被害人,或是死者家屬,當然,還有扮演目擊者的角色。我記得十幾年前,在雷根總統第一個任期快結束前所進行的軍備擴張時期,當時所有人都掛念核子武器的問題,而那時我也覺得那場最終的大謀殺就快來臨了。我想像會有一天,我收到勤務調度員的呼叫,告知我有五十億名死者的事:「全都死光了,除了妳和我。」光天化日下,男人都坐在桌前,意識清楚地策畫各種可以殺掉所有人的草案計畫。
我大聲詢問:「那麼女人呢?她們都上哪去了?」女人那時候上哪去?我來告訴你:她們都變成了目擊者。那些排列在英國格林翰公有地鐁的帳篷外,以出席和怒視讓那些軍人為之瘋狂的姑娘們——她們就是目擊者。理所當然,關於核子武器的部署與使用,完全都是男人的事。謀殺是一種男性的作為。
不過,倒是有一件與謀殺案相關的工作,由女性來做會比男性好上一千倍,那就是傳達通知——關於消息的傳送散播,女人可說是個中好手。男人總是把這種事情搞砸,因為他們處理情緒的方式向來如此。他們總是把傳送死亡通知當成一種任務,於是他們會變得像個牧師、像個報馬仔,或麻木恍神地有如在朗讀期貨交易單或保齡球計分表。
然後,直到中途,他們才忽然醒覺他們正在做的是什麼事,但那時事情可說差不多已砸鍋了。我就曾親眼見過,有位巡警在某個可憐人面前大笑出聲,此人的妻子才剛慘死在貨櫃車的輪底下。直到這種時刻,男人才明白他們的不適任,但一切都來不及改變了。相對而言,我敢說女人能立即感覺出事情的輕重,雖然這種事的困難度仍在,卻還不至於無法處理。當然,有時候他們會突然大笑出聲——我說的是那些被當成死者家屬的人。當你正要開始例行的「我很難過傳達此消息」的任務,他們卻在凌晨三點吵醒隔壁鄰居,要他們加入這場派對。
但是,這種事今晚並不會發生。
洛克威爾的住處位於西北郊區,從布雷克桑出去約二十分鐘車程。我讓強.麥克堤奇留在車上,自己則像以前來訪時那樣,繞過屋子向後門走去。當我走到屋子的側面時,我暫時停下腳步,為的是踩熄香菸,深吸幾口氣。此時,穿過那玻璃窗、穿過廚房的那些盆栽,我看見瑪麗蓮和湯姆局長。他們正翩翩起舞,在蕩人心腸的薩克斯風樂音下,忘情扭轉搖擺。
他們還舉杯互敬,杯中盛著的是醇美的紅酒。天上,圓滿的月光在雲朵中穿梭露臉,彷彿那些雲朵是屬於月球的,而不是我們地球上的東西。沒錯,這是一個美到令人難以忘記的夜晚,而這種美麗也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像是刻意為我設計的,我在這幅鑲在廚房窗戶上的圖畫中看到的是:一段四十年的婚姻,竟然還存有他媽的愛意在裡面。在這個月光映照有如白天的甜美夜晚。
若你像我此時一樣,身上帶了這種不幸消息時,你的身體就會產生特別反應。它會感覺到一種凝聚力,感覺到自己的重要性。它會感覺到力量,因為它帶在身上的是一個強大無比的事實。你可以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描述,但事實卻是不容置換的。事實就是事實。事實就是這樣。
我輕敲門上有半面玻璃的後門。
湯姆局長說,很高興看到我。他眉頭皺也沒皺,沒有一絲的不悅,完全沒怪罪我跑來破壞他今天的這個燦爛夜晚。
但是,就在他把門打開的剎那,我就感覺自己的臉垮下來了。我知道他會怎麼想,他一定以為我又故態復萌了。我說的當然是指酗酒。
「邁可?天啊,邁可,妳沒事吧?」
我說:「湯姆局長?瑪麗蓮?」但瑪麗蓮已逃開了,以每平方秒三十二呎的速度離開我的視線。「你女兒沒了,今天發生的。你失去珍妮佛了。」
他看起來像在努力保持微笑,似乎笑容能把這件事化解掉,但微笑卻轉而變成否認。那年他們生了大衛,隔年生了約書亞。然後,隔了十五年,他們才有了珍妮佛。
「真的,她真的走了,」我說,「是她自己下的手。」
「胡說八道!」
「湯姆局長,你知道我一向敬愛你,絕對不會對你撒謊。但是長官,你的小女兒的確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真的這麼做了,真的。」
他們匆匆拿了大衣,我們便開車回城裡。瑪麗蓮沒下車,和強尼.麥克一起留在車上。湯姆局長則進入巴特利和傑佛遜路口的法醫室,頹靠在冷凍櫃門邊完成指認過程。
至於另一邊,奧坦.歐伯伊會開車去東邊的校園,把這消息帶給特雷德.福克納。
三月五日
早上醒來時,看見珍妮佛就站在我的床尾。她似乎在那兒站很久了,只等我張開眼睛。然而,我睜眼細看,她卻消失不見了。
我想,當人死後變成鬼魂時,初期一定有很多分身。一開始他們是很忙碌的,因為有那麼多的臥房必須造訪,必須站在那麼多熟睡者的面前。
或許,會有那麼兩、三個熟睡者,是死者永遠不忍離去的對象。
三月六日
星期二我上的是夜班。因此,每逢星期二我通常都會在里德貝特待一個下午,身穿很正式的暗灰色套裝,坐在這棟位於威爾莫路匯入格蘭治路的丁字路口大樓的第十八樓辦公室。目前我是這裡的兼職安全顧問,不過等我服務年數屆滿二十五年後,我會改成上半天班或花更少時間工作。那一天就快到了——我開始服勤的時間是一九七四年九月七日——「退休」這傢伙早已湊近我身邊,嗅聞我是否已經熟透。
門口服務台的人撥電話進來說我有訪客,來賓自稱洛克威爾局長。坦白說,我有點驚訝他那麼快就恢復正常,出外活動。我只知道那兩兄弟已從芝加哥趕回來,電話從早到晚響個不停。洛克威爾家族正陷入一團混亂中。
我把手上正在檢視的電腦聲控安全系統配置圖放到一邊,整理了一下儀容。同時,我按鈴通知琳達,請她到電梯口等局長,引他過來這裡。
他走進我的辦公室。
「嗨,湯姆局長。」
我迎上前,但他似乎有意避開我的擁抱,就連在我們替他脫下大衣時,他也都垂著臉,直到坐在辦公室那張皮椅上,他的頭都還是低著。我走回辦公桌後,主動開口。
「還好吧?湯姆局長?」
他聳聳肩,緩緩吐氣,然後才抬起頭。而此時我所看見的,是一種不常出現在那些極度悲傷者身上的情緒:驚慌。在湯姆局長的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種原始、弱智的驚慌——讓人不由得思考起「兔腦袋」這個字眼的意思。此外,這種驚慌也傳遞感染了我。我暗想:他是陷溺在夢魘裡,但現在我也跟著掉進去了。萬一他放聲尖叫的話我該怎麼辦?跟著尖聲大叫嗎?是不是所有人都應該尖叫呢?
「瑪麗蓮沒事吧?」
「很平靜。」他說,但回答得有點慢。
我沉默了一會兒。「別客氣,局長。」我說,覺得自己還是多多少少做點能安慰他的事比較好。「你有什麼事就儘管說。」
我在凶案組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由湯姆.洛克威爾擔任組長,後來他才平步青雲,搭上快速升遷的電梯並按下直達頂層的按鈕。十年之間,他先當上勤務中心主任,接著調升人身傷害犯罪組的主管,然後又當上刑事偵查局長。現在的他是大人物了——他不再是警察,已變成了政治人物,玩的是統計、預算和公共關係的把戲。他可能會當上警務處長,天啊,他說不定還能當上市長。「那全都是些狗屁倒灶的鳥事,」他有次對我說,「妳知道我算什麼嗎?我不是警察,我根本就是個聯絡員。」但是,這位長袖善舞的聯絡員局長,如今卻靜靜坐在這兒,悶不吭聲。
「邁可,這件事有點蹊蹺。」
再次,我又沉默了一下。
「有事情不對勁。」
「我也這麼覺得。」我說。
這只是句打官腔的話,卻引來他熱切的目光。
「妳有什麼看法?邁可?別以朋友立場,而是從警方專業的觀點。」
「從警方的觀點?湯姆局長,若從警方的觀點,我必須說這件案子看起來像是自殺。不過,這也可能是個意外事件。現場留有一塊破布,還有一罐303。也許她那時是在擦槍,結果……」
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我當然明白結果是什麼。她將那把點二二手槍放進嘴裡做什麼?也許想嘗嘗看味道吧,嘗嘗死亡的味道,結果就……
「是特雷德,」湯姆局長說,「一定是特雷德幹的。」
唔,這個看法需要一點時間才能確定。的確,有時候一樁明顯的自殺案件,經過偵查後,會轉成蓄意謀殺。只是,做這種偵查所需時間大概不到兩秒。例如,有次在德斯特利還是奧斯維爾區,有個黑人在星期六晚上十點用霰彈槍把他馬子轟成蜂窩。但在幾杯黃湯下肚後,他孵出了一個漂亮的計畫:他要讓現場看起來像「她」自己做的。於是他把凶器擦乾淨,把死者撐起來放在床上之類的地方。他甚至很積極主動地寫了一張字條,用的是自己明明白白的筆跡。在我們組裡公布欄上,就曾釘過一張類似這樣字條,上頭寫著:「再見了,狼毒的市界。」
呃,這是件令人傷心的麻煩事,馬維斯。在現場的你這麼說,你是接到馬維斯自己報案的電話才趕來的。怎會這樣呢?而馬維斯回答:她最近心情很不好。說完,馬維斯很小心地離開房間。他那部分的工作做得很完善,想不出還有什麼事情好添加。不過,現在輪到我們上場了。你檢視屍體:傷口上沒有燒焦痕跡也沒有彈殼殘片,而血跡則噴濺在錯誤的枕頭和錯誤的牆壁上。
於是你走到廚房去找馬維斯,看見他站在那兒,一手拿著一小包透明塑膠袋,另一隻手拿著一根加熱過的湯匙。好極了,馬維斯,謀殺加上海洛因。跟我們走吧,回局裡去。因為你是殺人犯,因為你是報廢的毒蟲。這就是為什麼。把一個凶殺命案布置成自殺案件,你說七十七街的豬腦小子還有可能這麼做,但你說特雷德.福克納?這位CSU大學科學哲學系的副教授?不可能。這種「聰明」的謀殺事件不可能發生。說教授幹下這種事,根本是鬼扯,完全沒有……參考價值。
是的,沒錯,殺人是件蠢之又蠢的事,而只有兩種辦法能讓你比較漂亮地完成:運氣和經驗。不過如果你對付的對象是健康的年輕人,而使用的又是暴力手段,那麼所謂謀殺與自殺的灰色地帶根本不會出現。這種地帶只會出現在電視劇裡,是狗屎,是番茄醬。要是真有灰色地帶,也難逃我們的法眼,不可能發生疏漏——因為我們都希望自殺變成他殺。我們絕對喜歡他殺。一樁人為的謀殺案件代表加班費,代表破案率,代表在組裡的掌擊慶功。而自殺呢?對任何人都沒他媽的半點好處。
這不是我,我心想。坐在這裡的人並不是我。我心不在焉。
「特雷德?」
「特雷德。他在現場,邁可。他是最後一個看到她的人。我沒說他是……但一定跟特雷德有關。她是特雷德的愛人。絕對是特雷德。」
「理由呢?」
「除了他還會是誰?」
我沒回答,有意避開這個話題。但他仍繼續說下去,用的是刻意壓抑過的語氣。
「如果我錯了,妳可以糾正我。妳看過比珍妮佛快樂的人嗎?妳聽過比珍妮佛幸福的人嗎?誰的生活比她平靜穩定?她是……她是如此陽光燦爛。」
「是的,你說得沒錯,湯姆局長。可是一旦真的進入某人內心世界的時候,我想你我都很清楚,那兒總是有一定的傷痛存在。」
「那兒不會有……」
突然,他的聲音噎了一下,像是想到什麼恐怖的事。我猜他一定是想到珍妮佛死前的最後時刻。他喉嚨一連吞嚥了好幾下,才繼續說下去:
「什麼傷痛?邁可,她為什麼沒穿衣服?珍妮佛平常那麼端莊,她身材那麼好,但連比基尼都沒穿過。」
「對不起,長官,這件案子應該在調查了吧?是席維亞負責的嗎?怎麼了?」
「我把它扣住了,邁可,現在這件案子尚待調查。我想請妳幫我這個忙。」
電視,或諸如此類的媒體,已對犯罪者造成極恐怖的影響,替這些人樹立了模範。電視也徹底毀掉了全美的陪審團,毀掉了全美的律師。此外,電視還徹底玩弄了我們警察。沒有任何一種職業像警察一樣,被如此大規模地虛構化。我肚子裡早存有一堆經典的對白,例如:你進來時我就辭職了,現在我辭第二次妰。但現在和我說話的人是湯姆局長,所以我只能老老實實回話。
「你救過我一命,要我做什麼都行。這點你是知道的。」
他伸手拿起公事包,從裡面取出一個資料夾。袋上寫著:珍妮佛.洛克威爾,編號H97143。他把資料夾遞給我。
「找一點能讓我相信的理由回來。光憑這些東西,我完全無法接受。」
現在他終於讓我直視他的臉了。他雙眼中的那股慌亂已不見蹤跡,剩下來的,是我早已見過千百次的熟悉眼神。他的臉皮粗糙,不帶半點光澤;他的眼神無法穿透,不知落在這世界何方。儘管他就坐在辦公桌的另一端,我卻早已不存在於他的視線範圍內了。
「這件事情有點難搞,對吧,湯姆局長?」
「的確,是有點難搞。但這就是我們辦這件案子的態度。」
我往後靠向椅背,試著這麼說:「我一直在想這種事。你閒來無事坐在家中,身邊就是那……那把武器。你擦擦它,把玩把玩,然後就冒出了一個唱反調的想法,一種幼稚的念頭。」我的意思是,就像一個聰明的寶寶探索事物所採用的方法——把它放進嘴裡。「你把它放進嘴裡,然後你……」
「這不是意外事故,邁可。」他說,站了起來。「有證據能排除這點。妳等著,明天這時候會有個包裹送來妳這裡。」
他對我點點頭,意思似乎在說,這個包裹能完全扭轉我的想法。
「什麼包裹,湯姆局長?」
「是給妳放進錄影機裡的東西。」
我忍不住這麼想:天啊,別告訴我,那是這對年輕愛侶待在他們設計的牢籠裡的錄影帶。我可以想像出那個畫面:這對年輕的情侶,關在他們自己打造的監獄裡——特雷德身穿蝙蝠裝,而被銬在拷問架上的珍妮佛什麼也沒穿,身上只有羽毛和焦油。
但湯姆局長很快就打破了我這個幻想。
「是驗屍解剖紀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