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中計吃
中國窮國也,中國之吃,總帶幾分窮困氣。處寒荒,遙想熱灶飯香;日日黍蔬淡口,苦盼節慶大啖魚肉。君不見黎明深巷的麵鍋煙氣,君不聞靜夜牆頭餛飩挑子的竹板篤篤?此何也,窮時吃之殷殷意象常縈心中者也。
食之為道,鴻儒碩彥幾不著墨。飽學之士,窮經皓首,無暇及之。王安石只吃面前一兩盤菜。陳寅恪未見有論食書作,惟在將離美國麻州之際信中對趙元任說所留戀者不過波士頓中國飯館「醉香樓」之龍蝦耳。員外雅士,林泉優游之餘,盍涉食談?而元倪瓚有《雲林堂飲食制度集》,清袁枚有《隨園食單》。
吃,是中國人的最要之業。
中國人處困窘,或原業不濟時,最先想到的,是開個小店賣吃的。國片在六、七十年代,導演拍片不賣錢,常說:「乾脆賣牛肉麵吧。」竟有一點「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孤愴之嘆。
中國之吃,恆與記憶相佐,頗賴一種叫「回味」的東西。即使這當兒下口的是酸豇豆炒辣椒,是饅頭就著鹹菜,是薄餅夾大蔥;然那松江鱸魚、陽澄湖蟹、關外口蘑、北京燒鴨這類大夥習有見聞,早成了埋涵在中國人胸腹內共擁的消化酶。
大凡吃之豐美景象成為過往雲煙(如經過兵災、經過天禍饑荒、經過流離失所),則吃之緬想愈形濃強、吃的求好欲望更形堅固;並且對於吃之憶舊文字愈發增多。
若非有播遷台島一舉,則此地不會有那麼多的憶吃宏文,端的是洋洋灑灑,各家爭鳴,齊如山、杜負翁、伍稼青、陳定山、王素存、劉震慰、唐魯孫、劉光炎、梁實秋……這在別的國家,何曾有如此雄壯的吃景文談? 然這雄偉吃文的巨大代價,便是苦難窮阨也。
西人少有憶窮時之吃的。這方面,中國人(新一代除外)已有談窮、憶窮、珍美窮境的精神疾癮了。即我這一輩沒逃過難、沒真餓過飯的,也常緬懷陋窮之吃;不管是當兵時偶拔的甘蔗,或是窮學生時的陽春麵。窮世道或窮國的通象,便是緬懷。
四十年前台北吃景
山西菜的「山西餐廳」(中正路 1901號,今忠孝西路),寧波菜的「狀元樓」(中正路 號)、「小小狀元樓」(館前路 號)、「老正興」(中正路 號),上海點心的「三六九」(衡陽路 號),北平館子「致美樓」(中華路 162號)、「豐澤樓」(漢中街 號)、「會賓樓」(西寧南路 號),川揚館子「銀翼」(中正路 號),湖南館子的「天長酒樓」(寧波西街 號)、「玉樓東」(西寧南路 49號),四川菜的「蜀腴」(成都路 27巷8號),客家菜有「新陶芳」(沅陵街 9號)、「嶺南」(沅陵街 21號),廣東菜有「掬水軒」(衡陽路 60號),福州菜有「勝利」(懷寧街 號)。當然台式料理也多的是,大型館子有「蓬萊閣」(延平北路二段 號),其他類似酒家菜尚有「萬里紅」(南京西路 號)、「麒麟」(南京西路 號)、「東雲閣」(延平北路二段 87號)、「白玉樓」(華亭街 24號)、「鳳林」(南京西路 185號)、「孔雀」(南京西路 巷1號)、「白百合」(延平南路 號)、「璇宮」(博愛路 號)、「梅林」(南京西路 號)、「蝴蝶蘭」(桃源街 1號),台式兼和風的食堂像「美觀園」(峨眉街 36號)。若是喝咖啡,還有「起士林」(成都路 54號)、「美而廉」(一在博愛路 114號,一在中山北路二段 2號)、「明星」(武昌街)、「沙利文」(成都路 號),老字號的「波麗路」(民生路 號)更不在話下。
談小吃
小吃,何謂小吃?粵人早起坐茶樓,一盅兩件,自據一桌,此小吃也。隨處巷口見人坐麵攤,切一碟滷菜,揀花生下酒,小吃也。即揚州早館,干絲、湯包、白湯麵,美味之至,又精細之至,然亦小吃也。
每人只吃面前一兩樣小物,卻品嚐可臻至細,此小吃最美之況。
倡小吃,便是有意備言窮國卻不失美吃國之佳良吃法也。
簡吃之厚蘊與奢吃之陋炫
吾國之吃雖是窮中計吃,但坊間很愛呈現奢華,以此故示富裕。實則愈是富之久長,愈敢呈現窮相,如日本茶道王侯所用茶器之殘舊、汲水杓子的彎曲老頹、更是價值連城,更是受尊崇。 這就譬似愈是好幾代富文子弟愈勇於坦蕩蕩的穿著布衣粗鞋;而稍稍賺了幾個快錢的久窮之民則立然迫不及待的開起賓士、戴上勞力士之理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