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下雨的日子裡,我來到這個家。
房間拉門上方一整排漂亮相框裡都是貓咪的照片,從進門後左側的牆壁開始,經過有窗戶的那面牆,再延伸到右側牆壁的中間,滿滿都是貓咪的照片。我懶得計算張數。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有的貓把頭轉到一旁,也有的直視著我。整個房間就像佛堂般令人心神不寧,我愣在門口。
「這條圍巾真不錯啊。」
脖子上鉤針編織的薄質圍巾被人往後拉,我回頭一看,個子矮小的老婆婆把臉湊到圍巾前,瞇眼看著圍巾的花樣。
她拉了一下螢光燈的拉繩開關,隨著「答噹」一聲,白色的燈光灑滿整個房間。我站在打開窗戶的老婆婆身旁,發現小院子的籬笆外,隔了一條小路,就是車站的月台。微風徐徐,綿綿細雨拂在臉上。
我們默然不語地站在窗前。噹噹。警報器響起,接著傳來車站廣播的聲音。
「電車進站了。」
老婆婆說這句話時臉色蒼白,深深的皺紋也很明顯,我忍不住後退了幾步。
「妳就住這個房間吧。」
說完這句話,她逕自走出了房間。
她快死了,可能下個星期就一命嗚呼了。
我記得當時閃過這個念頭。
來這個家時,我沒有自報姓名。我向來不習慣自我介紹,別人也沒有叫過我的名字,所以,我羞於開口說自己的名字。
(中略)
我和我媽今天早晨在新宿車站分手,她摸著我的頭和肩膀說:「保重喔。」我不知道該看哪裡,只好抓抓屁股,「嗯、嗯」地回應著。我們剛好站在剪票口正前方,來往的人潮毫不客氣地撞到我們,還狠狠地瞪我們一眼。我拉著我媽的手臂,想移動到不會擋路的地方,她的身體頓時緊張起來。我假裝沒有察覺,看著剪票口的跑馬燈。我媽正想說什麼,我舉起手,說了聲「加油囉」,快步穿越剪票口,走下樓梯,跳上電車。電車離站後,我仍然感受到我媽從背後投來的視線。
從車站走來這裡的路上,我和三個歐巴桑擦肩而過。她們可能要去百貨公司血拼,飄逸的白色襯衫外穿著厚肩墊的外套,已經擠到車道上了,仍然堅持並肩走在一起。和她們擦身而過時,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但我並不感到討厭。那是甜蜜纏人而又令人懷念的人工香氣。寂寞的感覺油然而生。每次感到懷念後,接踵而來的就是這種不安的感覺。那幾個歐巴桑腳上穿的拖鞋看起來似乎很舒服,我一抬頭,發現旁邊的鞋店門口排著好幾雙類似的鞋子。
在整骨院的街角轉彎,走過幾條小巷,小巷的盡頭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油漆已經剝落的大門上掛了一個紅色籃子,似乎用來代替信箱。這幢房子正對著車站月台的角落,卻必須從商店街繞一大圈才能走到。雖然沿著月台有一條路,但因為車站用圍籬圍了起來,所以無法從那裡走過來。
門旁沒有掛名牌,進門後有一條通往院子的小路,有一半被大小不一、只裝了泥土的花盆佔據了。房子的外牆和大門一樣,很多地方的油漆都剝落了,一塊紅,一塊黑,斑斑駁駁。玄關旁有一個灰色的洗手台,疊了好幾個水桶。另一側種的一棵山茶花樹格外壯觀,幾乎高過平房的屋頂。被濛濛細雨淋濕的深綠色樹葉看起來油油亮亮,粉紅色的花朵競相綻放,山茶花會在這個季節開花嗎?
真不想前來。我在心裡想道。然後,又充滿真切地說了出來。一旦說出口後,頓時變得不真實了。我覺得兩種情況似乎都不對。我想不想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媽叫我來,所以我才來這裡。只要能夠在東京生活,一切都好說。
(中略)
我問吟子婆婆:
「在戀愛嗎?」
「戀愛?」
「對。戀愛,戀愛。」
吟子婆婆滿臉笑嘻嘻的。
「知壽,妳有喜歡的人了嗎?」
「我不是說我。」
「啊喲啊喲。」
「我不是說我啦,我是說妳。」
「真是的。」
「我搞不懂戀愛。」
吟子婆婆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妳這輩子有讓妳難以忘懷的人嗎?」
「難以忘懷的人?」
「說來聽聽吧。」
她禁不起我的百般糾纏,面帶微笑地娓娓道來。她把沾到貓毛的刷子像扇子
一樣搖來搖去。
她曾經和一個台灣人墜入愛河。
那是她年輕時一場沒有結果的戀愛。
「他很溫柔體貼,個子很高,眼睛這麼大,真的是一個好男人。雖然是台灣人,但日文說得很好。我想和他結婚,卻遭到大家的反對,不久之後,他就回國了。當時,我哭紅了雙眼,痛恨這個世界,好像把一輩子的恨都用完了。」
「一輩子的恨是怎樣的恨?」
「反正,我現在已經沒有恨了。」
「怎樣才能用完?」
「我忘了。」
「我想趁現在把空虛用完,老了以後就不會空虛了。」
「知壽,不可以在年輕時用光。如果只留下快樂,老了以後,就不想死了。」
「妳不想死嗎?」
「我不想死。無論到了多少歲,都會害怕難過和痛苦。」
難以想像在我面前搖著貓刷的吟子婆婆曾經失戀、哭泣,痛恨這個世界。
我還沒有發自內心地悲傷或是發自內心地憎恨的經驗,所以,也不知道悲傷和憎恨會變成怎樣的回憶。我只是隱約覺得,這些事還離我很遙遠。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這麼年輕,可以不受歲月的折磨,靜靜地生活。但世事不可能這麼一帆風順,我也做好了迎接考驗的心理準備。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度過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生。盡可能把臉皮練得更厚,做一個無所畏懼的人。
即使還無法描繪出未來的夢想或是永生難忘的戀愛,仍然會抱著隱約的期待。